第十二章

1

長谷川輕鞭快馬,在空蕩蕩的街道上顛顛地小跑著,身後的護衛可保無恙,這一切讓他有種做皇帝般的感覺。

伊達並韁過來,他從出瞭沙門到現在都是一臉疑惑:“我不明白,您給他們槍,卻沒提出要求。”

“別心痛從守備軍手上搶來的過時武器,我看見更大的魚。”

伊達疑惑地看看身後的沙門會,周圍的人傢都是戰戰兢兢一燈如豆,那裡卻是整個沽寧最為燈火輝煌的一個院子。

長谷川在他旁邊輕笑著,“飛揚跋扈的沙門已經沒瞭,那裡隻是未來的皇協軍營地。”

燈火通明處,沙觀止和李六野正監督著幫徒檢查地上的幾個軍火箱。

李六野眉開眼笑,“大阿爺,真是足一百支。”

“那是,人這麼大手筆,還能少你一支兩支?”沙觀止同樣的高興。

一幫徒喊著:“大阿爺,槍上有血。”

“刀頭舔血的日子過著,還怕什麼血?”他居然親熱地在那小輩屁股上踢瞭一腳,“擦凈瞭不一樣出手?”

李六野頷首道:“敢情真是來交保護費的,我明晨去跟鬼子起瞭那兩百支槍,連錢帶槍咱都有瞭,咱不是王誰敢是王?”

一句話說出沙觀止的老大心事,他踱到僻靜角落琢磨著,“你嫩瞭,這全城都讓人拿槍頂著呢,憑什麼給咱交保護費?我教你為人之道你就不聽,這叫三分薄面,睜眼閉眼,我瞧得起你,你眼裡也有我,成瞭。”

李六野嘿嘿一笑,“那兩百條槍起瞭就成啊。”

“你又嫩瞭,這一百條槍是給你嘗個滋味,要吃大餐就得交錢,你拿什麼交吧?”

“那就由它黴啦?小鬼子可是有名的吃碗面翻碗底,過氣就沒瞭。”

沙觀止左右輾轉,實在不忍心說不要。

“其實我有個主意。”

“說瞭聽聽。”

李六野看看周圍,小聲地說:“師父,您還生小四的氣嗎?”

“別提那個孽畜!氣死我啦!”沙觀止頓時沒瞭好心情。

“其實倒有個法子能讓小四改邪歸正。小四不要幫什麼人出城嗎?這時候跑路準是鬼子想要的人……”

“胡說!你要害死他呀?”

“不是啊!小四跟咱們見外不就是因為外人嗎?明天擺個消氣酒傳他,他敢不來?城外就把事辦瞭,回頭咱跟小四掰開揉碎瞭說清,兵荒馬亂的,以後就回門裡來陪著您吧。”

沙觀止搖搖頭,“出貨就不能反水,壞瞭沙門的名頭。”

“可貨離瞭手就不再管生死,這也是沙門的規矩。”

沙觀止一聲咆哮:“你個小渾蛋就是惦記兩百條槍!”

李六野立刻低頭不再言語。

沙觀止焦躁地踱兩步,附在瞭六野耳邊說:“——以後也不要跟他說清。”

李六野讓他這句話嚇瞭一跳,抬頭時沙觀止已施施然地去瞭,他回過神來才明白,沙觀止這是接受瞭自己的意思。

2

還沒被日本人搶凈的雞發出啼聲,死寂的街道上終於有人開瞭條門縫向外張望。太陽旗仍在屋頂上飄著,哨卡上的日本兵打著哈欠,奇跡沒有發生,世界也沒什麼改變。

幾個日本兵又在街上挨傢挨戶地砸著門,嚷著已經熟練的那句中文:“幹活的!快快的!”

街上開始有瞭人,人們就這樣惶惶恐恐地開始第二天。

四道風從睡夢中醒來,郵差和趙老大幾個正悄聲地在電臺邊忙碌著什麼。

“三的四的,起來幹活啦!”四道風把古爍和皮小爪搖醒,同時把周圍人吵醒一片,寂靜的屋裡立刻起瞭嗡嗡聲。

小屋裡,歐陽也醒來,眼前一片漆黑,他悄悄地坐瞭起來,卻突然被思楓一把抱住。歐陽什麼也看不清,但感覺到思楓在親吻自己的臉,他下意識地回應,同時又想掙開,“老四起來瞭……我們得去先頭探路。”

“會見不到你的!”

歐陽掙紮和擁抱著,“會見到的,城外還見一次。”

“我要這輩子!”

簾子一下被拉開瞭,兩人用一種躲炮彈的速度相互放開,四道風嬉皮涎臉地站在外邊,“啊喲對不起,我把丘八們送走再來好瞭。”

歐陽看瞭他一眼,有些悻悻地站起來出去。

“嫂子對不起,忙完這半天我給他脖上拴條鏈牽給你,一輩子!”

思楓轉過臉沒說什麼,四道風吐吐舌頭走開。

守備軍們已經聚在一起。歐陽走過去,趙老大把自己的槍遞瞭過來,“拿著吧,就你以後要做的事情,實在不成個意思。”

歐陽沒說什麼,接過來,他跟著四道風幾個出瞭地道。

幾人像昨天一樣魚目混珠地扛著麻袋混跡於人流中。長谷川的士兵四處巡邏著,他們被昨天逼問歐陽的那兩個日軍攔住瞭,兩人把皮小爪從人群裡拖瞭出來,“他的,什麼的幹活?”

歐陽趕緊用日語解釋,“他是拉人力車的,你們老傢也有。”

“一隻手?怎麼拉車?他是個廢物!”

“先生,您是認識我的。”

“我認識你,可不認識他!不能讓一個廢物浪費我國寶貴的糧食!”

另一個日軍用刺刀挑著皮小爪的那隻空袖,直到他發育未全的那隻手露出來,這個發現讓他覺得很驚喜,拉著和歐陽說話的日軍去看。

皮小爪深為以恥地捂著那隻手,日本人用槍托把那隻手砸開,皮小爪緊緊地捂著,日軍改用刺刀挑,皮小爪那隻完好的手開始流血,他隻好放開。

日軍大笑,“如果每一個中國人都長成這個樣子,我們就不用出兵瞭!”

古爍死死地擋在四道風身前,歐陽感激地看他一眼,他們現在就在路口的一挺機槍射界之下。

兩個日本兵又想起瞭新的玩法,把步槍塞到皮小爪的那隻殘手上,“你的這個!你的……”他們轉向歐陽,“你翻譯,如果他能用這支槍殺死我,我們就放過他。”

歐陽內疚地向皮小爪說:“他說如果你能殺瞭他,就讓你走。”

皮小爪額上流著汗,他無助地看著那兩個日本人。

“殺瞭他,我陪你死!”四道風已怒火沖天,“殺瞭他,要不你不是我兄弟!”

皮小爪似乎受瞭莫大的刺激,使勁把那支槍提瞭起來,三八槍本來就是單手無法使用的長度,那對皮小爪的殘手來說更是接近不可能的事情。

兩個日軍樂不可支,他們根本不相信這個中國人能提起槍,就算能提起他們也相信他不敢開槍。

歐陽焦急地看著,人群突然奔竄,街角傳來整齊的踏步聲,兩個日軍忙搶過槍,跑過去立正。

歐陽一手拖瞭四道風,一手拖瞭皮小爪,匯入街邊的人流。

四道風掙紮著,“我做瞭那倆王八蛋!我趁亂子做那倆王八蛋!沒見過這麼糟踐我兄弟的人!”

“老四!”歐陽猛地把那隻掙紮的手甩開。

四道風愣瞭一下,“幹啥兇巴巴的?”

歐陽惱火地說:“我不敢跟你一塊兒做任何事情!我絕對不敢!因為我已經不知道這是第幾次!”

四道風愣一下,終於蔫下來。

整隊的日軍目不斜視地從街上踏步走過,他們看起來風塵仆仆。歐陽心事重重地看著大隊後邊的那些重炮,四道風一臉火氣地站得離他很遠。

“是才登陸的主力軍,碼頭已經可以用瞭。”歐陽自言自語地說。

一種隆隆的震顫聲傳來,幾輛鋼鐵鑄就的怪物在街角現身,第一眼就讓人群又往後退瞭幾米,人倒攤翻,日本造的坦克也許粗劣不堪,但在沽寧人眼中卻無異洪荒巨怪。

四道風沒有退,他驚訝得忘瞭退。眼看那坦克就要撞上四道風,歐陽一把拖開瞭他,解釋說:“那東西叫坦克,看樣子要打大仗瞭。”

四道風回過神來就猛地甩開他,“我不跟你說話!我絕絕對對不跟你說話!”

歐陽苦笑著回身,看那幾輛坦克駛遠,簡陋的路面上留下兩道碎裂的坑,整個街頭被柴油燒出的黑煙籠罩。他沖幾人示意,他們趁亂離開,直奔碼頭而去。

這裡已能望見海邊,東斜西倒的倉庫和四下橫陳的舊舢板和帆船影縮瞭中國從來沒發展起來的航海業,兩天前的晚上,與龍文章和蔣武堂分手的歐陽曾從這裡上岸,然後一直廝拼至今。

四道風領先,幾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地過去,四下無人,這裡更像船的墳場。他吹瞭聲呼哨,少頃,在幾條翻過來的船頂上出現幾個持槍的人影,居高臨下戒備著。

“裝什麼蛋?不知道今天要運的是四哥我嗎?”四道風嚷瞭一聲,那幾個幫徒忙賠瞭笑跳下來,領頭的那個人讓四道風覺得眼熟,仔細一看,居然是廖金頭。

“金頭蒼蠅,怎麼是你?”

廖金頭涎著臉笑,“小的不知天高地厚,被四哥教訓之後,就隨在沙門之下瞭。”

“想當日在街上飛揚跋扈,你真是伸也伸得,縮也縮得。”

“多謝四哥誇獎!”

四道風咧咧嘴,“別不要臉瞭你。這是第一批,隨後還來二十好幾,出點事我把你蒼蠅翅膀揪下來。”

“那不能那不能,四哥,大阿爺問你載的是哪路貨?”

“那你就甭管瞭,等貨到瞭地界我去跟他說。”

“大阿爺還說今兒擺瞭消氣酒,貨交給我們,讓四哥火速趕去。”

四道風有點動容,他對廖金頭說:“我把貨送走就去。”

“大阿爺的火可還沒消,他說四哥如果不馬上趕去,那就今生也不要去瞭。”

四道風猶豫著,下意識地看歐陽。

“去吧,你可說過那是你唯一的親人瞭。”歐陽說。

四道風想起先前說過不理歐陽的話,連忙把頭轉過來,對古爍說:“你告訴有些不知好歹的,打這上瞭船,沿海路走個把小時就繞過沽寧瞭,這是沙門專用的道,別的船是絕不敢走的,告訴他免得嚇破他那顆小膽。”

歐陽情緒復雜地看著四道風,在他的意念中,上瞭這船就不會再和四道風接觸瞭。

“告訴他我喝完酒就去看看那幫丘八去,跟他沒啥關系,讓他不用傻等瞭。”

古爍點點頭,“嗯,我告訴他。”

“行瞭,有的人瞧著就礙眼,我喝酒去瞭。”

“老四?”歐陽叫。

“誰叫我?”四道風看著海上,好像歐陽在那個方向。

“老四,和你叔叔好好說話,別再打起來,學會個忍字,別凡事強出頭,天總會亮的,可你這麼下去興許就看不見瞭。”

“懂瞭,原來有的人活到今天,全是縮頭縮出來的造化。”

歐陽笑瞭笑,“老四再見,別跟我生氣,我知道你是個心特別大的人。”

四道風實在忍不住,轉頭道:“你王八羔子別做出一副轉眼就死的樣子好不好?”

歐陽笑瞭,“很高興你又跟我說話瞭。”

四道風氣得甩瞭甩手對著幾個幫徒嚷嚷:“快把這幾個貨運走!這幾個貨回頭都是要載回來的!你給我小心別摔瞭!”

“是瞭四哥。”廖金頭長長短短幾聲呼哨,一艘藏在廢船後的快劃子駛瞭出來。

歐陽上船,不自禁地回頭看看四道風,他已經甩手甩腳地走瞭,看不出再有生氣的樣子。

船在水上航行著,也不知走瞭多久,終於到瞭另一處海岸。這裡荒涼而寥無人跡,沿著海岸有起伏的丘陵,歐陽幾個人在這裡下船,遠眺身後,遠遠已經看見另外幾條船跟隨的影子。皮小爪看看那個影子說:“今兒扯足順風旗,那幾個也快到瞭。”

古爍揶揄地看看他被刺刀挑得支離破碎的袖子,皮小爪不說話瞭。

歐陽再沒有回頭多看,抽出趙老大給他的手槍往岸上探路,他對這個一覽無餘的地形並不放心。

古爍轉頭對廖金頭吩咐:“我們過一個時辰回來,你跟這等著。”

廖金頭點點頭,“一百二十個心放下來!八個時辰都等!”

古爍幾個跟上岸,回身看,遠遠跟來的守備軍和思楓他們乘的船又近瞭些。

歐陽快步走著,他終於站在丘陵上,往前看是常綠的樹林,往後看,幾條船已泊在海灘上,船上的人正下來。歐陽從樹上折下一枝綠葉,向海灘上的人們揮動。人們沿丘陵上來。

古爍看看樹林說:“往那邊走就是沽寧城,歐陽先生是說蔣爺藏在北郊的林子裡吧?過這崗就是瞭。”

“有三哥在這兒,真是什麼事情都有個著落。”

“好說好說。”古爍的口氣很淡薄。

皮小爪有些得意地笑,“老三在沙門裡的大號是坐地鼎,大阿爺就為他最把穩才讓他跟著老四的。”

歐陽看著古爍道:“三哥好像有什麼放心不下?”

“沒什麼啦,連著幾天沒法分身,傢裡老婆孩子也沒去看看,說被鬼子挑死瞭也不一定。”

“這些天實在是煩勞三哥,以後但凡有什麼機會……”

“你今兒說話怎麼好像不會跟我們再打交道似的?”

歐陽苦笑,顯然細心的古爍已經看出來什麼瞭。

“甭說瞭,如果你今兒真一走瞭之,我隻有四字奉送:謝天謝地。”

“慚愧慚愧。”歐陽苦笑。

守備軍和沽寧地下黨都已經跟瞭上來,趙老大過來,拍拍歐陽的肩,“一切順利,比我想的還順利。我不由又想能把這裡的江湖勢力派上用場就好瞭,攢這麼些年的能量可比我們幾個共黨強多瞭。”

“我會試試,但談何容易。”歐陽已經踏著厚厚的落葉層在林中行走,他始終是無法放松,卻又看不出什麼蹊蹺來。

林子裡一聲輕響,歐陽立刻回身,那不過是一隻驚鳥。

古爍過來,他像歐陽一樣機警。

歐陽說:“二哥和三哥都先回去吧。”

“說好等你們跟蔣爺會面的。”古爍又警惕地看瞭看四周。

“你們還是緊去盯老四吧,我怕他那火暴性子又跟沙老爺子吵起來,就不好瞭。”

古爍想想也是,便說:“那我給你留條船。”

“不用瞭。”

“你是真不跟我們再打交道瞭?”古爍揶揄地看著他。

歐陽苦笑,“請三哥告訴老四,歐陽這個人就是雨打浮萍,所過之處連個影子都留不下來,欠他的許是還不起瞭,但歐陽會一直惦著他,也會惦著他那顆心。”

古爍點點頭,退一步,抱個拳拖瞭皮小爪走開,走得如他為人一樣幹脆。

趙老大若有所思地看著歐陽,“你舍得把這個生死之交就這麼斷掉?”

“隻能舍得,否則生交要變成死交瞭,我也不能說是他的錯,隻能說這幾天能活過來靠的行險也靠的運氣,可往下不敢靠這個瞭,再有一次那沽寧就成咱們的盲區瞭。”歐陽看著思楓過來,刻意地開步走,他現在甚至沒勇氣和思楓走在一路,他邊走邊說:“等送走你們兩路人馬,我一個人就好辦瞭,我會混回城,找個地方藏起來,十萬人的地方,怎麼也有我的棲身之處,怎麼也能找到合用的人。”

“會很難。”趙老大說,他註意到歐陽很細心地把一根攔路的枝條撥開,用另一根枝條絆住,以免反彈打到身後的思楓。趙老大不由嘆瞭口氣,“對不起,每次我來都把你連根拔起,再砍光所有的根莖枝蔓。”

歐陽淡淡地說:“來吧,我很高興看見你。”

身後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歐陽回頭,古爍和皮小爪從林子裡鉆出來,兩人跑得氣喘籲籲。

“船沒瞭!”皮小爪喘著氣說。

“不是送完我們他們就走瞭嗎?”歐陽有些不解。

古爍道:“你沒明白!得留條船載我們回去!那條船也走瞭!我看著他們喊都喊不回來!”

歐陽並不大明白這些江湖道的勾當,古爍直接告訴瞭他結果:“他們反水!”

歐陽看瞭看周圍的樹林,竭力逃離的危機忽然又直現在眼前,他對古爍說:“改道,還有沒有別的道?”

古爍還沒說話,林子裡一叢鳥撲撲地驚飛瞭。趙老大看著鳥飛的方向說:“鳥不是被我們驚飛的。”

“都趴下!”歐陽低喊一聲。

他們鉆進路邊的樹叢,對面的樹叢裡,有幢幢的人影晃動。

3

沙門會的大門又打開瞭,四個幫徒耀武揚威地站在門前,腰間露著雙槍。

“嘿,今兒活得像個人樣,王八盒子又亮上瞭?”四道風心情好極地撓著幾個幫徒的癢癢。

幫徒躲閃著,“四哥說笑四哥說笑,大阿爺後院等著呢。”

“吊頸鬼不在嗎?”

“六爺還沒回來呢。”

四道風點點頭,“那就最好。”他覺得萬事皆順,興致勃勃地進去瞭。

他剛進門,又有四個幫徒走瞭出來,現在那道門有八個人守著,不是為瞭不讓人進,而是為瞭不讓人出。

四道風徑直進瞭後院,榕樹下,沙觀止的竹桌上放著幾個很素的小菜和一壺溫酒,沙觀止在桌邊拿著蒲扇閉目養神。四道風站住。老頭兒也甚為警醒,立刻睜開眼睛,四道風把笑容強堆上臉,立刻成瞭一個賴皮涎臉的後輩,“叔叔,說來看您怎麼也得拎點雲糕麻糖什麼的,我嫌它賤。”他拍拍膝蓋,“人都說這塊兒有黃金什麼的,我覺著不是,這哪止黃金,壓根兒就是金剛鉆和氏璧,值老錢瞭……”

沙觀止皺皺眉,“你叨咕個什麼?”

“沒啥呀,給叔叔送上金剛鉆一塊,和氏璧一塊。”他撲通跪瞭下來,“給叔叔賠不是來瞭,我就曉得這世上最疼我的就一個叔叔瞭。”

沙觀止樂瞭,“小渾蛋,嘴這麼甜,昨天罵我時幹嗎不勻著點?”

“就為留著今天使嘛。”

“你還要不要你那半拉傢產瞭?”

“叔叔說要我就要,叔叔給塊屎我也咽瞭。”

“跟幫沒成器的小混混學得如此嘴臟,屎是沒有,桌上的你給我吃瞭。”

四道風看瞭看,苦著臉說:“太素瞭。”

“那就隻好給屎你吃瞭。”他說著,從桌下拿出隻燒雞扔在桌上。

四道風樂瞭,“都說先有蛋還是先有雞,要我就說先有叔叔才有雞。”

沙觀止開懷大笑,那是真正的開心。

四道風撕著他的雞吃,沙觀止一口菜一口小酒,爺兒倆大快朵頤。

沙觀止看著狼吞虎咽的四道風說:“你吃那麼快幹什麼?教你個養生之道,吃食要細嚼慢咽,跟我來,嚼十下,咽一口,這麼著,再過一百年,你還能腿腳爽利來叔叔墳頭上香。”

“得瞭吧,再過兩百年叔叔還坐這跟我說,急什麼,教你個養生之道。”

沙觀止不禁莞爾,“你罵我老不死的妖精不是?”

四道風搖頭不迭,趁隙卻把整隻雞腿塞進瞭嘴裡。

“你火上梁水浸床似的急什麼?”

“哦,吃完瞭好去看看我的貨。”

“不準去!”沙觀止立時色變。

“跟他們說好瞭,叔叔你說人有信義二字……”

“人還有個孝字!陪我吃頓飯會死呀你?載的什麼貨,你還沒說。”

“現在貨也到地兒瞭吧?”

“早到瞭,什麼貨?”

“國字頭的丘八兵,嚇你半跳吧?”四道風得意地笑笑。

沙觀止果真嚇瞭一跳,“你也夠渾啦!以前都不搭理國字頭,鬼進城瞭你起勁!幸好……”

“嘿嘿,還有紅通通的紅字頭,叔叔怎麼也想不到這兩窩怎麼水火同籠吧?現在嚇你一個整跳。”

“你你你!以後跟傢好好待著!我還當你在外頭混些貓三狗四!原來全整些混世魔王!”

“咱這不就是混世魔王嗎?”四道風納悶著。

“我呸!咱潔身自好!”

“好好,潔身潔身,”他嬉皮笑臉站起來,“我瞅趟就回來。”

“說瞭不準去!”

“一趟就回!晚飯也跟你吃,還有咱嬸嬸,行瞭吧?”

他往門邊去,沙觀止站瞭起來,四道風卻又在門邊站住瞭,李六野一行人正進來,身後跟著的那些軍火箱也許沒什麼,但兩百支槍分量不輕,李六野帶的人不夠,又從日軍裡抓瞭幾個挑夫。

“這是怎麼回事?這沙門廣納良緣鬼子都漫進院啦?”

李六野故意不看他,徑直向沙觀止走去,“師父,兩百條一支不少!要說那鬼頭也真是知趣,我也不說要槍,就說有這麼檔子事跟你通個信兒,我呱呱一說,他點頭一樂,說對瞭,六爺您光顧我的事瞭,可別忘瞭還有兩百條槍落這兒瞭,你瞧他多會說話!”

沙觀止難堪地點點頭,“回頭說,回頭說。侄兒你過來,我給你細說。”

四道風繃瞭臉,“怎麼個細說?有怎麼檔子事要跟鬼字頭通信?”

李六野回頭笑笑,“小四,跟你實說,絕非為這兩百條槍,是為你好。我們不能總為你提心吊膽,弄得大阿爺也茶飯不思的,要說你是好的,是有人把你帶得壞啦,這個萬禍之源……”

“這個萬禍之源就被你賣給鬼子啦?”

“反正也是你送上門來的。”

四道風回頭看看大門,八個幫徒已經把那裡堵得水泄不通。沙觀止也看出瞭他要幹什麼,立刻沖門邊的幫徒喊:“攔住!關門!不能讓他出去啦!”

幫徒手忙腳亂地關門,四道風卻根本沒往那廂沖,他一腳照一個日本兵踢去,那日本兵被踢得暈瞭過去。四道風亮刀在手,氣勢洶洶走向另外幾個日本人,“老子今兒殺翻一個夠本,殺翻一對賺番!看你們怎麼跟鬼頭交代?”

日本人沒槍在手,被他追得滿院子亂跑,嘴裡亂嚷些什麼。

李六野撓著頭,“這小子真會惹禍……”他向院裡不知所措的幫徒喊:“快攔住!拉牢他!”

那些日本人無路可逃,隻好向尚未關實的大門逃去,四道風一邊躲閃著幫徒們的追趕,一邊對日本人下著狠手,刀鋒過處血光飛濺。門前的幫徒也撲過來抓他,四道風在高墻上蹬瞭一腳,險險避過幾隻手,向大門紮去。

“不好!他是聲東擊西圍魏救趙明修棧道……”沙觀止典故沒說完,四道風已自大門口躥出去瞭。

李六野和一幹幫徒沖下臺階,四道風的身影跑過最後一段直街,猛拐進旁邊的一條巷道。

李六野抬手阻止幫徒們,“別追啦!這小子又進瞭巷道,子彈都追不上。”

沙觀止氣急敗壞地從院裡出來,“人呢?”

“沒逮著,大阿爺放心,現在誰都出不瞭城!”

“我怕的就是這個!我怕他冒死闖城!”他揮揮手,“去,去追,把他給我追回來。”

一幹幫徒又飛跑著去瞭。

四道風一路狂奔,風一般沖向沽興車行。

車行的門大開著,門上貼著勒令上工的文告,幾個車夫磨磨蹭蹭正要出車,四道風一頭撞瞭進來,“給我車!我要車!”他跑得身上熱氣騰騰,兩眼血紅。

車夫們驚喜,“四哥!”“四哥你回來瞭!我們就怕你怎麼著瞭!”

“別他媽婆婆媽媽,把車給我推過來!”

一個車夫去推車,幾個人仍圍著他,看他殺氣騰騰地檢查槍裡的子彈。

“四哥,藏咱行裡的窮哥們兒都給抓瞭,說他們沒工作……”

“我看見瞭。”他看看推過來的黃包車,又說,“拿棉被來,要厚的。”

“現在沒活幹就得抓……”

“別嘮叨瞭!沽寧人都死滿街瞭,要牢騷你跟死瞭的人說去!”

“四哥,我們一直惦記你。”

四道風看看面前的幾張臉,終於平和瞭一些,“誰要你們惦記?我怕人惦記。”他往黃包車上堆棉被,車夫們立刻幫他堆,他往被子上潑水,車夫們七手八腳幫他連被帶車潑得透濕。

“四哥你要幹啥呀?”

“出城。”

車夫們嚇一跳,“現在哪出得去城?”

四道風嘆口氣,“我還有倆錢,扔那屋茶罐子裡瞭,你們拿瞭花去。劉三你別賭,你要賭我做瞭鬼也來抽你。”他拉瞭車出去,澆透瞭的車很沉,他拉得有些吃力。

車夫們看著,有幾個反應快的已經明白瞭,“四哥,你別尋死!來瞭鬼子活得難,可賴活也是個活啊。”

“我得跟他們拼死瞭,要不對不住人。”

他剛出門,沙門的人就咋咋呼呼從巷子裡跑瞭過來。四道風還沒反應過來,車夫們已經拉著黃包車沖瞭過去,一條窄巷頓時擠得水泄不通。

“四哥快走吧!沽興行可是你的地盤!”

四道風再沒廢話,拖瞭車往另一邊跑,身後傳來幫徒們毆打車夫的聲音。

“聽好啦!我是去殺鬼子,你們要傷我夥計,我做鬼也來釘著你們!”

打人的幫徒停瞭下來,看著遠去的四道風,臉上不折不扣是一種崇敬之情。

四道風突然發現剛被罵過的劉三一直在追著自己,他急得破口大罵:“你他媽的來幹什麼?”

“四哥你拉著車咋殺鬼子?我來幫你拉車。”

“滾!”

“我老娘前天讓鬼子燒死在傢裡啦,我沒牽掛啦,就賭這一回,賭個命吧。”

四道風猶豫一下,停瞭車說:“上車。”

“是我拉你!”

“開打瞭你拉我,說書的說會打仗的人開打才上馬,之前都走道,不讓馬耗著。”

劉三樂哈哈地上車,“都說給四哥做牛做馬也開心,沒承想這輩子還真能做一回,值得。”

四道風拉著車飛跑,終於在一個巷角把黃包車停下,他看看車上的劉三,“這是離城門最近的地方啦。”

劉三下車,“那就該我拉四哥瞭。”

“劉三……你不後悔嗎?”

“四哥,你知道想殺鬼子又沒本事是啥滋味嗎?”

四道風點點頭,上車。

劉三拉車,淋透瞭的被子加上四道風相當沉重,他拉起瞭就不敢停步,著力狂奔。劉三剛拐過巷口,迎面就撞上兩個鬼子。

“你的站住!”

四道風在車座上一揚臂,刀鋒從一個鬼子的喉管劃過,他又把刀擲向另一個的咽喉,那兩個聲音頓時啞瞭。他痛快地掏出一支槍,另一隻手上拿著剩下的一柄刀。前邊就是日本人的哨卡,兩挺機槍架在那裡,日本人現在還沒發現這輛疾馳的黃包車有什麼異常,隻是竭力揮著手,“那邊的!那邊的!”

四道風手揮動瞭一下,把那個聲音釘在喉嚨裡。

“折過來!”

劉三急急轉身,車險些翻掉,現在對著日軍哨卡的是黃包車的車背。一挺機槍已經反應過來,機槍手狂亂地拉開槍栓,四道風和槍手對射,終於把他打倒在槍架邊;另一挺機槍狂射,打中蓋著濕被的黃包車便發出一種古怪的聲音。四道風忽然覺得腹間被猛撞瞭一下,他看看那裡透出的一塊殷紅喃喃自語:“還是不管用?”

劉三玩命地往城門的那條長街撞去,“好使嗎?”

四道風大聲地答:“好使!好使得要命!”他開槍,打啞瞭第二挺機槍。

四道風沖過哨卡之後,才發現墜入一個陰險的陷阱,這條連著牌坊的長街早被日本人清空瞭,無論前方後方都給闖關的人設下一個死亡區,而已經被甩在身後的追兵仍在開槍。

“折過來!”

劉三在空曠的長街上迂回,把車轉向。四道風在車上向後方開槍。前面就是城門的方向,那裡有更多的日本人正沖過來,那是來自城裡根本看不見的第二道哨卡。劉三猛震瞭一下,剛照面便被幾發子彈擊中。他猛力地把車又折回去,這讓打得正高興的四道風惱火至極。他正想開罵,卻立即傻瞭,不僅因為劉三的浴血,更因為城門方向漫瞭街的鬼子。他本能地轉向城門方向開槍,對後邊的追兵已經不管不顧瞭,一發從後邊射來的子彈從肩上穿過,四道風左手的槍掉在車上,他猛砸瞭一下讓他麻木的傷口,把槍又撿瞭起來。

劉三竭力把車把抬高瞭,讓自己的身體成為四道風的遮掩,他在奔跑中不斷中彈。一發穿透顱骨的子彈終於中止瞭劉三的狂奔,他甩開瞭車,栽到街邊。

四道風從歪倒的車上跳下來,抱起劉三,劉三瞳孔裡已一片茫然,“四哥,出城瞭吧?”四道風裝出興高采烈的樣子說:“出瞭出瞭!可他娘的到城外瞭!”劉三心滿意足地笑瞭,頭一歪,那笑容凝固在臉上。

四道風放下咽氣的劉三,蜷在車後敲上兩個彈匣,向兩頭逼來的鬼子開槍。

一發手榴彈隔著車炸瞭,四道風從嘴裡啐出一口血,接著啐出一塊叮當作響的彈片,他靠坐在街邊,身前唯一的掩護是那輛黃包車,傷重若此,他也懶得去躲子彈,隻是從車下的空隙裡點射著日軍的腳。

一發子彈從大腿上穿瞭過去,四道風毫無感覺地把腿挪瞭一下,他開槍,空膛擊發,一個彈匣已經空瞭。

身後機槍轟鳴,四道風驚得回頭看,他以為他已經把那個要命玩意收拾瞭。他看見身後已經被他收拾得不多的鬼子紛紛倒下,一個瘦小的身影拿著一挺與其體形不大相稱的機槍,從城裡方向一路射過來,整個臉都被頭巾包得嚴嚴實實。四道風茫然看著,他眼裡看到的東西已是淡紅色的瞭。

那人沖到四道風跟前,看著他問:“你打鬼子嗎?”

“我以為我在殺雞。”四道風即使到這時候仍要嘴臭。

“那就一起打。”那人說。

四道風茫茫然站起來,摸到那車把,提起來折瞭個個兒。那人並不知道他搞什麼,但看他把黃包車背折向城門的方向,也就明白瞭他的意思,抬腳上車。

四道風推著車一瘸一拐地向城門撞去。那人把車背當支點向著前方的鬼子開槍,他的射擊技術很爛,一半子彈澆到瞭二樓,但這樣的長街實在太利於機槍的發揮,幾個鬼子甚至被從壁角蹦回的跳彈打倒。

四道風機械地邁著步子,他終於沖到牌樓前,前邊已經能看見沽寧的郊野,沖過去就再無阻攔。

“折個個兒!”那人喊。

四道風笨拙地轉向,在沖過長街之後,幾乎所有的槍彈都已經來自身後。

“你能跑多快?”那人問。

“我能跑到比你想的還快。”

那人在射擊中大聲地說:“那就跑那麼快!”

四道風用老太婆散步的速度跑瞭兩步。

“這就是你的快?”

四道風急瞭眼,“我是四道風!手上兩道風!腳底兩道風!”他開始狂奔,似乎那條受傷的腿不長在自己身上,車硌著城外的石頭顛簸著迅速離開。

城裡的日軍被那人用機槍又阻瞭一陣,等沖出來時兩人已跑到瞭一個難以追及的距離。

四道風速度一點沒減,他向著自己朦朧記得的目的地狂奔。

4

歐陽他們躲在樹叢裡,那邊的人影也伏在樹叢裡不動瞭,雙方僵持著。

歐陽忽然明白瞭什麼,伸手把槍扔出去,叫瞭一聲:“龍文章!”

那邊輕噫瞭一聲,歐陽站起身來,臉上終於現出輕松,“龍文章,就是你瞭!除瞭你還有誰能這麼紋絲不動,就想拿一桿槍對付一幫的?”

龍文章從樹叢後站起身來,驚喜地合上槍機,轉頭對身後嚷著:“司令,出來吧!那有種的小子還真就回來啦!”

他剛轉過身,華盛頓吳立即撲上來將他抱住,他這幾日的委屈終得發泄,已經哭得說不出話來。

“好啦好啦,拿出點長官樣子來。”龍文章在他面前終於顯得成熟。

蔣武堂從樹叢裡走出來,沒看別人徑直走向歐陽,“好,蔣某大寫一個服字,水泄不進的城你還能回來,這是其一;居然還真能把蔣某的兵交到蔣某手上,這是其二。”他看看那些佇立的士兵,終於有些惻然,“就剩這麼些啦?”

歐陽笑笑,“少是少瞭些,可這是司令的第一隊兵,希望不久後司令帶著千軍萬馬回來,殺盡沽寧城裡的鬼子。”

“不可能的事情都被你做成瞭,弄得在下的心裡也有些癢癢瞭。龍文章,把我的槍還來吧,打仗的傢夥怎能放你身上?”

龍文章笑笑,從腰間掏出蔣武堂的手槍扔瞭過來。

歐陽欣慰地說:“在下隻有一句不成器的話,能多救一個中國人就多救一個中國人,能多殺一個鬼子就多殺一個鬼子,送與司令共勉。”

蔣武堂點點頭,“倒找些年蔣某會把這句文理不通的屁話刺在自己肚皮上的。”

趙老大走過來,向蔣武堂抱瞭抱拳,“請問司令是從哪個方向來的?”

蔣武堂愣一下,指著一個方向說:“那邊,怎麼?”

趙老大轉向歐陽,“剛才驚起鳥跡的不是他們,還有人。”

“您能肯定?”

趙老大苦笑,“這條胳膊就在山裡丟的,你精城裡我通山上,都是血教出來的。”

歐陽做個手勢,人們重新潛入山林,他躲得稍晚,一發子彈貼著頰邊飛瞭過去。

“三八槍,鬼子放冷槍。”龍文章在茂密的枝葉中尋找著,終於瞄準一叢不自然的枝葉,開槍,一個披著枝葉的日軍冷槍手摔瞭出來。

龍文章蹲下,“三點,十一點,九點,七點到五點,都有。”

人們順著他說的方位看去,叢林裡影影綽綽晃動著人影。

歐陽看著古爍,“三哥,還是要問你有沒別的路。”

“有,可走不得,那是上大路,這個時候城裡碰見的那些鬼子正過路。”

歐陽沉默,槍聲已經密集起來,子彈在周圍飛躥。幾聲悶響,歐陽聽著那怪嘯聲由遠而近,他忽然撲在思楓身前,那幾發手炮彈觸著他們頭上的枝葉炸開瞭,斷裂的枝葉覆在他們身上。

歐陽看看思楓平靜的面容,站起來,“走,反正哪邊都打不過,那邊還沒有防備。”

他們朝密林深處奔竄,潛藏的日軍散兵從林裡亮出身來。子彈在後邊追射,龍文章回身射擊,他神乎其神的槍法把那些裝備精良的追兵截在一個很遠的距離,但這也讓他和大隊落瞭很遠。他終於打光瞭槍裡的子彈,邊跑邊忙著裝彈,一個包抄的日軍從樹叢裡挺著刺刀向他紮來。

龍文章閃躲,一柄刀從他頭上劃過,那鬼子翻倒,龍文章抬頭看看拿刀的六品。“該著的,欠你條命。”

“啥?”

龍文章再次上下看看鄉土味十足的六品,他並不甘心被這樣一個土氣十足的農民所救,所以他很不恭地學著六品的口音,“啥?”

六品置若罔聞,“你放幾個過來,我剁瞭他。”

龍文章不屑地看看六品那柄很不起眼的刀,把一個將近的鬼子放倒,然後開路跑。他忽然被林中伸出的一隻手拖倒,六品掄刀欲砍,卻發現那是趙老大。

“趴下別動!”

龍文章看看身後,追兵遠遠的正往這邊搜索。他再看看歐陽幾個註目的方向,那是從沽寧城裡直牽出來的一條公路,成縱隊的鬼子正在公路上行軍,中間還夾著重炮。

“至少兩個大隊。”趙老大說。

“得有一個旅團。”蔣武堂有些痛苦,“娘的,老子的沽寧成東大門瞭。”

龍文章皺眉,“怎麼辦?”

“賭。”歐陽果斷地說,“賭前邊的大隊過完之前,後邊的追兵不會找到咱們。”

龍文章掉頭看看,追兵又近瞭些,可他卻再不能開槍。

已經能清晰地聽見從身後傳來日語的交談聲,躲在外圍的華盛頓吳已經能看見枝葉間追兵遲疑的腳,他不安地動瞭一下,一個槍口立刻對上瞭他。那是昨晚還被華盛頓吳打過的兵,華盛頓吳一臉絕望地看著他,那個兵隻是把一隻手指伸在唇邊無聲地噓瞭一下。

歐陽絕望地看著就要被發現的那兩個人,在他目之所及的公路上,步兵總算是已經過完,但後邊還有一列炮隊。

鄰著華盛頓吳的那名士兵實在太靠近外圍,終於被一個疑惑不去的日軍踩到,他立刻從華盛頓吳眼前被拖瞭出去。

所有人聽著槍托的毆擊聲和日本人的問訊聲:“多多的人?哪裡?”“你的會死。”

沒有那個士兵的聲音,隻聽一聲刀刺的聲音,華盛頓吳看見血從自己頭上的枝葉上滴落下來。

士兵忍痛說:“我告訴你們!”

華盛頓吳絕望地閉上眼睛,蔣武堂的刀出鞘一半,歐陽也輕輕打開瞭槍機。

“在那邊,我帶你們去。”

腳步聲漸漸遠去,所有人松瞭一口氣。

公路上該死的炮隊終於去盡,歐陽長籲口大氣,“走吧。”

人們幾乎貼著那個炮隊的尾部穿過公路,華盛頓吳仍在看著那個士兵離開的方向。歐陽拖著他,“走!如果你真看重那個人豁出來的性命!”

華盛頓吳摸瞭一下那枝葉上的鮮血,他帶著這點紅色離開。剛穿過公路,林子裡就傳來步槍齊射聲,他微微愣瞭一下,快步跟瞭上去。

一行疲勞不堪的人跋涉在一個很淺的地溝裡,他們已經沒瞭山野的屏障,現在隻能憑著些許起伏的地勢掩護自己。

“這種光禿禿的路還有多長?”歐陽擔心地問。

“前邊有條河,過瞭橋路就多啦。”古爍說。

歐陽如釋重負地點點頭,趙老大忽然向所有人噓瞭一聲,靜寂中,風中刮過來細微難辨的日語交談聲。

“我們還沒轉出包圍?”歐陽愕然,然後是一種極度失望的神情。

趙老大苦笑,“挑的好時候,整旅團的鬼子漫瞭山野,我們在中間做沒頭蒼蠅。”

歐陽從地溝中探頭,一輛熄火的坦克停在路邊,路那邊是古爍所說的河,有一座簡易橋,那是他們逃走的唯一道路。

坦克是在城裡見過的,兩個追兵從公路上趕過來,正跟坦克手說著什麼,坦克手爬進坦克,將坦克發動起來,炮塔轉動,前方的通道立刻被封鎖瞭。

歐陽從地溝邊滑下來,坐在那裡苦笑。

龍文章捅瞭捅他,讓他看另一邊,窮追不舍的大隊追兵正拉成一條長長的散兵線向這邊包抄過來。

龍文章閉上眼睛,“死定瞭,絕對過不去。”

蔣武堂黯然,“能跟各位撐到現在,榮幸之至。”

歐陽看看龍文章,“你有沒有……那麼一兩個手榴彈?”他仍然抱著一點希望。

龍文章苦笑,“炸坦克嗎?歐陽先生實在勇氣可嘉。”

“司令呢?”

蔣武堂也苦笑,“我這刀削鐵如泥,你要不要拿去試試?”

歐陽終於絕望瞭,“現在我願意用這條胳膊換一個手榴彈。”

趙老大也伸瞭伸僅有的一條胳膊,“現在我也願意用這條胳膊換一個手榴彈。”

“算瞭,您留著養老吧。”

趙老大笑笑,“喂,咱身上不趁的,鬼子倒挺趁。”

歐陽明白他的意思,背後來的肯定打不過,那鐵傢夥看著是唬人,可人給套上個殼子總是不太靈光。

“你們在說什麼?”蔣武堂有點納悶。

“我們想做瞭河邊倆鬼子,再借那倆鬼子的傢夥炸瞭那王八鐵殼子。”歐陽說。

蔣武堂讓這狂言弄得說不出話,呆呆地看著歐陽他們行動起來。

那條散兵線又臨近瞭許多,幾個守備軍士兵將手上僅有的幾發子彈壓進槍膛。

龍文章、歐陽和六品從地溝裡盡可能向公路上的兩名日軍接近,靠公路的這段地溝已經低到他們隻能匍匐前進。

歐陽拍拍龍文章讓他停下來,他往地溝上一指,龍文章立即拉栓上彈,緊張地瞄準著,然後歐陽拍瞭一下六品,六品站起來,高舉瞭雙手,他立刻被兩支槍對準瞭。

歐陽站起來,“不要開槍!我有重要的事情告訴你們!”(日語)

忽然憑空冒出個日語說得如此流利的人,那兩名日軍吃瞭一驚,用槍比畫著,“過來!好瞭,站在那裡,不要動!”

歐陽伸在腦後的手做瞭一個手勢,龍文章立刻從地溝裡抬起身來,同一時間歐陽和六品臥倒,龍文章幾乎連瞄準的機會也沒有,僅憑直覺打倒瞭一個日軍,他向第二個瞄準的時候那人已經反應過來,六品踢起一塊土坷垃砸在那人頭上,龍文章拉栓退彈,開瞭第二槍。

歐陽徑直沖向第一個倒下的日軍,他僅從那個人的彈藥包裡掏出兩枚手炮彈。六品比較好運,他從第二個日軍身上搜出瞭僅有的一枚手榴彈。

遠處的散兵線已經發現暴露在地溝之外的他們,子彈直射瞭過來。

蔣武堂揮瞭一下手,守備軍的士兵從地溝裡冒頭開火,盡管槍聲稀落,但總算吸引瞭射向歐陽他們的子彈。

六品把手榴彈照著坦克狠甩瞭過去,他根本沒拉弦,手榴彈在鐵甲上砸出一聲巨響,炮塔向歐陽這邊轉動,還沒發炮機槍先掃瞭過來。

歐陽和六品滾倒在地上,歐陽在倒地前撿起瞭反彈回來的手榴彈,在彈雨中滾動時他把手榴彈向跳出地溝的龍文章扔去。龍文章接住,趁著坦克向歐陽他們射擊時接近,他直到貼住瞭坦克才拉開手榴彈的弦,把它塞在坦克履帶之間。

轟的一聲炸響,坦克並沒像人們希望的那樣癱掉,坦克裡的人被嚇瞭一跳,一邊繼續向歐陽掃射,一邊轉動著隻毀瞭皮毛的履帶向臥在地上的龍文章輾去。

六品把自己的大刀插進瞭坦克的履帶中間,坦克的傳動系統發出刺耳之極的摩擦聲,龍文章趁這一瞬躲開瞭就要輾到頭上的履帶。坦克一加馬力,六品那柄近兩指厚的大鍘刀猛打在他的胸口,六品一跤坐倒,吐出口血來,刀柄立刻從履帶間彈瞭出來,旋轉著深深砍在旁邊的一棵樹上。

守備軍正用槍膛裡僅剩的子彈阻擊迫近的追兵,背後的坦克猛震瞭一下,發射出第一發炮彈,在地溝沿炸開,蔣武堂所剩不多的部下又少瞭兩個。

蔣武堂紅瞭眼,他抓起自己的馬刀,從攢射的彈雨中跳瞭起來,“我去開路!”他直撲向那輛坦克,憤怒地砍下第一刀,然後從炮塔上的某個縫隙把刀插瞭進去。

坦克無知無覺地駛行,一下把他心愛的刀別成兩半。

趙老大和郵差幾個也有點目瞪口呆瞭,對著這根本無從下手的機械造物,他們終於領會到什麼叫人力有時而盡。

坦克無所顧忌地在幾個人中間橫沖直撞,又射出一發炮彈,逃生的人們現在是腹背受敵。

公路在此處拐彎,四道風看不見前方,但聽見爆炸聲,他在昏沉中稍顯清明。

“把你那突突突弄好!”

那人沒說什麼,隻是有點生硬地打開槍膛檢查著所剩無幾的子彈。

四道風在拐彎處把車又一次掉個個兒,他推著車向前沖去。

歐陽仍被坦克上的機槍追射著,他跑著Z字路線,刻意在吸引那兇猛的火力。

蔣武堂仍揮著半截刀不顧死活地追砍著坦克,直到被郵差和趙老大拖開。

六品正全力從樹上拔出自己的刀,他手腳並用使出吃奶的勁,終於連人帶刀摔在地上。

龍文章敏捷地從坦克後方攀瞭上去,他用槍托亂砸幾下,發現車裡的人把所有艙口都鎖得嚴絲合縫,龍文章把槍調過去,對著窺視孔裡開瞭幾槍,仍然無濟於事。因為位置明顯,追兵的火力已經向他掃射過來,打在坦克裝甲上發出難聽的聲音,龍文章無處藏身,隻好又跳瞭下來。

思楓聽見背後的廝打聲,她轉身,沖在最前邊的一個追兵已經跳進地溝,迎上去的守備軍沒瞭子彈,掄圓瞭槍托和那傢夥鬥在一起。

思楓用手槍開瞭幾槍,那個面相兇殘的傢夥摔在自己面前。

更多追兵在機槍和手炮的支援下已來到一個極近的距離,思楓無望地看著。

歐陽跑不動瞭,他藏在一棵樹後,那棵樹立刻被坦克碾翻,他不抱指望地用手槍向坦克射擊。一個熟悉的怪叫聲讓他轉過頭去。

四道風推著那輛怪模怪樣的黃包車沖瞭過來,車上的機槍對正要發起最後沖鋒的追兵一通猛射,追兵被壓瞭下來,一時遲滯不前。

車上那人跳下來,繼續向追兵射擊,四道風的註意力卻在坦克上,坦克仍在追擊歐陽,他推著黃包車向坦克撞去,幾乎連聲響都沒有,他的土造裝甲車立刻支離破碎。四道風惱火之極,回頭搶下瞭那挺正在射擊的機槍,他瘸著,但仍憑股狠勁攀上瞭坦克,把槍口插在一個窺視孔裡猛射。

坦克像個有知覺的生物一樣愣瞭一下,貼著歐陽的身邊駛瞭過去,但很快又恢復瞭正常,它一邊轉向想把人甩下來,一邊對著剛緩過氣來的守備軍又發射瞭一枚炮彈。

四道風死死揪著一個能抓手的地方,他再次開火,卻沒瞭子彈,他惱火地把槍扔瞭。

歐陽撿起扔在一邊的兩枚手炮彈,追著坦克,對上邊的四道風大聲嚷嚷:“接著!”他把一枚炮彈扔上去,四道風接住,卻茫茫然地不知道怎麼使。

“炮筒子!”他示意四道風把炮彈塞到炮筒裡去,四道風立刻明白,他伸長胳膊把炮彈塞進去,然後往炮塔側面躲開。他剛閃開坦克就炸瞭,坦克炮彈和手炮彈在炮管裡相撞爆炸,發出一聲悶響,硝煙過後炮管炸得如劈裂的竹子一樣,坦克也歪歪斜斜撞向路邊,終於停瞭下來。

被震得發暈的四道風仍攀在車上,與坦克搏戰瞭半天的人們難以置信地看著這個奇跡。

歐陽對地溝裡的人們揮著手,“快走!”

還有子彈的人對追兵進行掩護射擊,剩下的人快速跑向那座簡易橋,歐陽看看仍死攀在坦克上的四道風,他甚至想笑一笑。

那輛坦克突然又開始駛動起來,歐陽趕忙跳開。

坦克向陡峭的河岸邊倒退,火炮已報廢,坦克用機槍向逃向橋頭的人們射擊,那條生路立刻又被封死瞭。

四道風狂怒地踢打著艙蓋,那自然無濟於事。

歐陽看著那些被壓制的人們,思楓就在一個很近的距離上,歐陽笑瞭笑,把僅剩的一發手炮彈高舉過頂,向坦克的裝甲砸去。

“不要!”

思楓的叫聲讓歐陽改變瞭主意,他把那發炮彈塞進坦克後方陡峭的河岸裡,一邊揪著草皮往上爬一邊嚷:“開槍!對這兒打!”

龍文章明白瞭他的意思,對那枚炮彈射擊,空膛擊發,他的子彈已經打光瞭。思楓開槍,一槍,兩槍,那發炮彈終於被擊中炸開,炸塌瞭那坦克據足的一截河岸,松動的河岸根本受不瞭這幾十噸的重量,它慢慢失去平衡,隨著簌簌塌落的土壤向河裡滑去。

歐陽把四道風拖瞭下來,用盡最後的力氣把他推上河岸。

那坦克仍在浮土中轉動著履帶掙紮,直到再無憑依,倒摔進河裡,炮塔裡立刻傳來沉悶的呼救聲。

四道風興高采烈地趴在河岸邊對坦克嚷嚷:“哪來的回哪去吧!”他剛嚷完,很幹脆地就暈過去瞭。

六品沒等人說話就把四道風背瞭起來,跟四道風一塊兒來的小個子撿回扔在地上的機槍,一幫人迅速通過生死所系的橋梁。

追兵終於趕上來,卻在河岸邊停住,他們必須去救陷在坦克裡的駕駛員,一輛坦克和裡邊的駕駛員對傾力投入戰爭的日本來說該是重要的資源。

過瞭橋又是山野,一幹人迅速沒瞭進去。

5

劫後餘生的幸存者在山彎裡休息,緋色的太陽在前方下落,隻有一個小小輪廓的沽寧已在遠遠的東方瞭。

趙老大仔細看看那個方向,轉過身來對歐陽說:“我們要從這裡往南去瞭,希望再來的時候……”

歐陽疲倦地笑笑,“希望再來的時候我還活著。”

“你且死不去呢,估計比那還要好,你看,你現在已經有自己的同志瞭。”

趙老大指的是仍昏迷的四道風和在旁邊照顧他的人。六品正很細心地把草藥敷在四道風的傷口上,古爍和皮小爪看起來都有些茫然,那個半路殺出來的機槍手仍包著頭巾,落落寡合地遠遠坐著。

“這是戰爭,他們……”

“這場戰爭已經著落在跟戰爭無關的人身上瞭,誰挨瞭打都有還手的權利,你別否認這個。”

歐陽沒再說什麼。

“你怎麼辦?”

“蔣司令要往北去,會合國軍主力打鬼子,我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然後回沽寧。”

趙老大點點頭,“我不想說什麼告別的話來浪費你的時間……”他沒說下去,然後招呼郵差和幾個地下黨走開瞭,卻刻意把思楓留瞭下來。

歐陽看看思楓,一時不知道說什麼。

“拿去。”

歐陽看著思楓遞過來的藥瓶,說:“如果要把它留給我,放在原處不就好瞭?”

“我一直以為……我想……也許你會跟我們一起走的。”

“是我不對,我一直努力做的好像就是要把你們送走,我自己留下來。”

思楓苦笑。

歐陽也笑瞭笑,“總是還會見面的,總是還有機會,所以……我不要。”

“別犟,鬼子占瞭的地方藥物都會很緊張。”

“說過不吃這種藥瞭,治一時害一世,我也說過從現在起,得為好一點的活法做準備。”

思楓沒說什麼,沉默一會兒,又看看手上的藥瓶,“真的不要?”

“不要。你拿走,這樣我頭痛的時候就會想起你來,也許我見你面時就會吃一顆,見你就得吃藥,這都快成儀式瞭不是嗎?”

思楓笑瞭,“那我希望你少想起我。”

“我倒希望到這仗打完能把這玩意吃個十來二十瓶。”

“好瞭,你已經哄得我很高興瞭。”思楓忍不住想哭。

“那就走吧,趁著高興的時候高高興興地走。”

思楓點瞭點頭,一隻手輕輕撫過歐陽的面頰,依依不舍地離開。

歐陽背向瞭她,久久地站著,直到那個人影在叢林小道上消失才抬起頭來,“好瞭!我們也該走瞭!”

剩下的人們站起來,跟著歐陽往另一個方向進發。

一條大路蜿蜒地伸向遠方,幾個國民黨的傷兵和守備軍錯肩而過。

龍文章上前把他們攔住,“哪個部分的?問你們話!”

傷兵不耐煩地看瞭看他,沒說話。

“見瞭長官不知道敬禮嗎?”

傷兵咕噥著,“散都散瞭,還哪來的什麼長官?”

龍文章愣瞭愣,“前沿戰況如何?”

“敗都敗瞭!還有什麼戰況?大傢並肩子跑,五十步笑百步罷瞭。”

“怎麼會敗得這麼快?”

“怎麼能不快?多謝沽寧一個姓蔣的,開瞭大門把鬼子從海上放進來!鬼子排山倒海打後邊壓過來!怎麼能不敗?現在軍部都下瞭命令,全線通緝這姓蔣的漢奸!誰見瞭都可以立即格殺!要讓老子碰見就好瞭!”

龍文章根本無心跟他生氣,他回頭看看蔣武堂,突然很後悔問這些話。

蔣武堂垂頭站著,似乎這些事情與他無關。

又往前走瞭一段,歐陽察看著被六品和古爍用土擔架抬著的四道風,迎上蔣武堂,“司令,我必須回沽寧瞭。”

蔣武堂意興闌珊,“回吧。”

“司令,您跟我說過什麼話記得嗎?”

“記得,能不記得。”

“有人跟我說,人這東西,他自個就是他自個的希望。”

“自個?自個在哪兒?我找自個找半輩子瞭。”

歐陽皺皺眉,“司令,事已至此,在下告辭,隻能說好自為之瞭。”

蔣武堂點點頭,歐陽看看他身邊的龍文章,對方正用一種極復雜的眼神看他。

歐陽笑瞭笑,“你也是一樣。”

“保重,共黨。”

歐陽拍拍他的肩,和六品幾個離開,那小個子也毫不猶豫地跟隨瞭他這行人。

兩隊人分道揚鑣,各自離去。

“司令,咱怎麼辦?”龍文章看著蔣武堂,他對蔣武堂一直低落的情緒放心不下。

“怎麼都行。”

“前邊敗瞭,咱們往南還是繼續往北?”

“南北都成。”

龍文章忍不住氣,“您知道您隻是做瞭替罪羊!這裡哪個弟兄都看得見,您什麼時候做過漢奸?他們隻是要找個人扛!”

蔣武堂苦笑,“龍文章,你是不是很想跟他們去?跟那個風都吹得折的硬骨頭?你是個喜歡英雄的人,我知道你打第一回見他,心裡對你的司令就打瞭折扣瞭。”

“沒有的事。”

“別不認,你沒錯呀,跟他們去吧,你跟錯人瞭。”

蔣武堂用極快的速度把槍指在太陽穴上,龍文章愕然看著,他根本來不及反應。

槍聲在空氣裡回蕩著。

另一路的人們聽著後邊傳來那一聲震耳的槍聲,古爍看瞭看歐陽,歐陽說:“沒有辦法,已經盡力瞭。”

古爍將頭轉開。

“現在隻能救救得下的人,現在救老四。”歐陽的步子沒有停下,他們一行人向著沽寧的方向繼續走去。

守備軍縱隊圍成瞭一個圈,龍文章抱著蔣武堂,他瞪著蔣武堂平靜的臉,難受得根本哭不出來,“你這算什麼?你就這麼把一隊人扔給我瞭?你知道我們是怎麼走出來的呀?你讓我們怎麼辦?”

周圍每一個人都比他更加茫然。

“你知道我們怎麼才走出死路!你以為你這條命還是自己的嗎?!”

“你別這麼說他!”華盛頓吳哭著說。

龍文章瞪著華盛頓吳哭得不成樣子的臉,“哭!你給我哭出條活路來!”

“你可以跟他們走!你想跟他們走!我帶弟兄們走!我就能走出條活路!”

“你?就你?”

“就是我!”華盛頓吳看看周圍的士兵,可那些士兵的神情對他沒有半分信任。他站起來,把一隻手高高舉起,另一隻手拿著蔣武堂的半截刀,他猛揮瞭一下,把伸著的手指頭砍瞭下來,“吳某人在此以天為誓!從今日此時起視在此的每一個人為兄弟!從今日此時起一定要帶他們走出條活路!若虧欠一人,自斷一指!若丟失一人,自斷一指!”

龍文章瞠目結舌,這絕不是他認識的華盛頓吳。

一個士兵用佈把斷指包瞭起來,遞給華盛頓吳。華盛頓吳搖搖頭:“埋在路邊,請大夥為證,我今天把我的血肉埋在沽寧,早晚有一天我會帶大夥兒一道回來。”

那士兵沉默著照辦,就這一瞬間,龍文章知道士兵們對華盛頓吳已完全懾服。

華盛頓吳在龍文章身邊跪下,誠摯地看著他的朋友,“快追他們去吧,我知道你根本不願意離開這兒。”

龍文章看著朋友那張忽然變得成熟瞭的臉,咬咬牙轉身。

歐陽幾個仍在向沽寧方向走,龍文章背著槍追上來,一聲不響地跟著。

歐陽看瞭看,什麼也沒說,他們默默地向著既定的方向走去。

黑夜終於來臨。

一艘小船靠在歐陽他們當時登岸的地方,廖金頭和幾個幫徒躡手躡腳下船。他們剛在海灘上走瞭幾步,就被長長短短幾支槍給逼住瞭。

古爍笑嘻嘻地走過去,把那幾個人腰間的槍都下瞭,古爍對著歐陽說:“我就說照李六野的性子一定會再派人來看一看,看我們死得透不透。”

廖金頭苦瞭臉,“三哥誤會,你們剛上岸就來瞭鬼子巡邏兵,我們隻好……”

“你好像很願意替李六野死嘛。”

廖金頭立刻不說話瞭。

“沒別的,借你條路回沽寧,好商量吧?”

“萬一路上遇上鬼子……”

歐陽不慍不火地說:“這不是沙門的專用道嗎?沙門賣瞭我們還好說,總不能把發傢老本也賣瞭吧?”

古爍毫不猶豫地對廖金頭摳瞭扳機,廖金頭嚇得軟在地上,可槍裡早沒子彈瞭,古爍拿起廖金頭的槍指著廖金頭,“要聽見個鬼子聲就拿你的子彈撞你的頭,不曉得誰硬?”

“上船,請上船。打現在起你們是爺爺。”廖金頭忙不迭地開船解纜。

古爍笑笑,“可以放心瞭,這傢夥是真正的沽寧精。”

船在黑漆漆的水裡駛著,終於又回到當初上船的碼頭。碼頭上寂靜無人,船影幢幢,歐陽他們下船。

廖金頭吆喝著:“抬四哥呀!你們幾個瞎瞭眼的,這船上最金貴的是什麼還要我說嗎?”

“有勞廖先生。”歐陽說。

廖金頭苦笑,“勞什麼?四哥要有個長短,大阿爺第一個做掉的怕就是我。”

“還請轉告沙老爺子,這次事情就當它過去瞭,隻望他以後離鬼子遠點,免得傷瞭沽寧人的心,這是我替老四說的,你千萬要記清。”

廖金頭點頭不迭,歐陽實在沒耐心打發他,轉頭去看望已被抬到岸上的四道風,四道風還是昏迷著。

“我就到這裡吧。”古爍的神情有些異樣。

“我不明白三哥的意思。”

“我是有傢小的人,不敢像你們那樣開罪沙門,打一開始我就想好去跟大阿爺賠罪,就算請大阿爺賞條活路,以後咱們也就是兩不相幹瞭。”

皮小爪急急道,“老三,你這算仗義嗎?”

“我是個有傢小的人,我已經為瞭對一個人仗義負瞭一群人。”

皮小爪憤憤地點點頭,不再說什麼,古爍有點挑釁地看著歐陽,“歐陽先生有什麼說道嗎?”

“沒有,我很抱歉,興許是因為我才弄得你們兄弟不能在一起。”

“我也奉勸歐陽先生一句,盡早把老四送回沙門,不為別的,你想想他傷得這麼重,眼下的沽寧,除瞭沙門誰還有能力救他的命?”

歐陽苦笑一下沒說什麼,顯然古爍所說也是他頭痛的問題。

古爍接著說:“我也知道你們說的什麼主義,可我跟你說那大不過命去,你要覺得這大過老四一條命,我告訴你,不仗義的不光是我,也有你一個。”

歐陽苦笑,看著茫茫的夜幕,“生死存亡,這早就不是主義之爭瞭。”

古爍又看瞭看他,走向廖金頭,“走吧,我們回沙門。”

“這怎麼說的?”廖金頭嚇一跳。

“今兒犯的錯,你不想有個人陪你一起扛嗎?”

廖金頭再沒說什麼,帶著幾個幫徒和古爍一起去瞭。

歐陽幾個一路小心地又回到瞭那間地下室。偌大的地下室裡一下隻剩瞭幾個人,顯得甚是冷清。

龍文章坐著發呆,四道風仍昏迷,六品弄瞭草藥和皮小爪一塊兒在對付四道風的傷勢,但看來是無濟於事。

歐陽徑直走向坐在角落裡的一個身影,那是帶來瞭一挺機槍的小個子。歐陽坐下,看著對方,小個子不安地動瞭動,往陰影裡坐得更深。

“唐真!”

對方無聲地解開頭巾,那確實是唐真。她嘴唇動瞭動,似乎要叫老師,但終於沒叫出來。

歐陽嘆瞭口氣,“你不叫我老師瞭?我知道我的所作所為不像個老師,可你不叫我老師,恐怕不是這個原因。”

唐真不說話,隻是看著他,那目光叫歐陽覺得有點冷。

“發生瞭什麼事情,你不說,我能想到。有些事讓你什麼都不信瞭,不信天,不信地,不信我以前教給你的東西,當然也不信我這個半吊子老師。你隻知道自己想做什麼,要做什麼,除瞭動機什麼都沒有。”

唐真仍是執拗地看著地。

“你可以不說發生過什麼,可你得說要做什麼,否則我很難辦。”

“我要殺瞭李六野……還有沙門會的頭兒,他叫沙觀止。”唐真終於開口說話,久不說話,她的聲音有些嘶啞。

歐陽愣瞭一下,眼睛裡出現一種真正的痛惜,他看看身後,慶幸四道風仍人事不省。

“還有所有沽寧的日本兵。”

“可以知道為什麼嗎?”

唐真又不說話瞭。

“我相信你有充足的理由,你一向是個很為別人考慮的人。”

唐真不說話。歐陽苦笑,“把沽寧的鬼子交給我吧,你回傢。如果沒有傢瞭就去別的地方,這真的不該是你幹的事情。”

“我有一挺機槍,你們沒有機槍,我拿機槍入夥。”

“我是你的老師!你來跟我談入夥?”

唐真沉默。

“走吧,好嗎?你是個聰明孩子,你跟很多渾渾噩噩的人不一樣,知道將來是什麼樣的,去為你的將來做點什麼,別在這裡,別這樣……”

“沒有將來,我走到外邊就會死,是我自己要死。”

歐陽看著那張不再有一絲稚氣的臉,那上邊的決心讓他懾服。歐陽使勁揉著自己的額頭,他實在很難接受這種現狀,但現狀就是這樣。“好吧,你住那裡。”他指指他住瞭幾天的小間說。

“不去。”

“你可以不認我是你的老師,可說到頭你是個女孩,如果不住那會給我們帶來很多的不便!”

“我入夥瞭?”

“如果你覺得在這裡才能活下去,那就暫時先這樣吧。”

“我去。”

歐陽苦笑,他覺得荒唐。

“那我叫你什麼?”唐真問。

“愛叫什麼就叫什麼。”

“頭兒。”

歐陽苦笑。他搖瞭搖頭,走出瞭地下室,在雜院裡坐下來,院裡顯得破敗荒涼,很合適他現在寂寥的心境。

棚屋的門響瞭一下,龍文章從裡邊出來,在歐陽旁邊坐下,“就我們幾個?”

“就我們幾個。”

“能把整隊人從重圍裡帶出來,我以為你們在沽寧有相當的實力。”

“已經實力倍增瞭。原計劃就我一個,有你們在真是好得多……可也多瞭很多煩心事。不過你確實沒有必要回來。”

龍文章黯然看看他,淡淡地說:“我要在沽寧找些東西。”

“找什麼?”

“說不出來的東西,你不滿意這個回答的話,我還可以告訴你,我是廣東佛山人,很多年沒回傢瞭,我媽說要來沽寧找我,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動身,可不敢一走瞭之,就怕她來瞭不小心進瞭鬼子窩。”

“你們都有很多留下的理由,都強過我。”

“你什麼理由?”

“老婆走瞭,我得看傢。”

“這算哪門子理由?”龍文章啞然。

“不是理由,是現狀,現狀如此,無需理由。”

“我來是想問你一聲,四道風是你的朋友嗎?”

“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那麼……你最好有個準備,我是行伍中人,知道這個,傷成這樣的人,活不過明天。”

歐陽想著,“我該把他送給沙門會嗎?他能活,可不是照他想要的樣子。”他看看龍文章,猶豫地說出自己的想法,“我想……去找高三寶試試。”

6

高傢的門被久久地叩動著,全福和高昕終於來應門,高昕手上拿著一支上好的燧發槍,門外站著兩個模糊的人影。

高昕警惕地問:“你們找誰?”

歐陽猶豫瞭一下,走到門廊下。

“老師?”高昕愕然。

“我來……傢訪。”

高昕根本說不出話來,歐陽說的那兩個字似乎屬於上個世紀,第二個人也走瞭進來,那是龍文章。

“龍副官?!”

龍文章難堪地笑瞭笑,“我來……陪他傢訪。”

高昕驚訝地把倆人讓進屋,她把那支燧發槍放在桌上,局促不安地看著歐陽。

歐陽笑笑,“是這樣,有一個傷員……他……我想……”他想著措詞,分神看瞭看這客廳,客廳裡的大鐘、花瓶、留聲機什麼的都沒瞭,隻留下幾個空蕩蕩的位置,椅子也少瞭幾張。

“別看那個瞭,鬼子給搬走瞭。老師,你剛說有一個傷員?”

“對,一個……傷員。”

“什麼傷員?外傷內傷?我是說,怎麼受的傷?”

“嗯……主要是外傷,急需醫生。”

龍文章幹脆地說:“讓鬼子打的。”

歐陽點點頭,“對,讓鬼子打的,這些天這樣的人多瞭去瞭,我想你父親樂善好施萬傢生佛……”

“我爸爸現在天天還說車軲轆話呢。”

歐陽有點發傻,“那麼……”

“那麼現在誰管事?”龍文章又幫他說瞭出來。

“沒人管事。傢裡有兩個男人,一個整天顛來倒去說一句話,一個洋洋灑灑忙著寫信給國際聯盟。”

歐陽失望之極,“那我隻好……”

“您先告訴我這個傷員是誰。”

“他是……說起來你也認識的。”

“四道風?”

“你怎麼知道?”

高昕笑得絕不止得意,還有高興,以及——一種說不出來的光彩,“誰不知道呢?今天有個大英雄,用一輛黃包車就沖過瞭鬼子的重重關卡,幹掉瞭一條街的鬼子,這個英雄人人都認識,可就鬼子不認識,這個名字人人都知道,可就不告訴鬼子。”

歐陽苦笑,“原來他已經攪得這麼沸沸揚揚瞭?”

“您掩耳盜鈴才是真的!老師您知道今天沽寧人有多高興嗎?您知道等我爸好瞭我第一件事要告訴他什麼嗎?您知道有一半沽寧人都在說鬼子馬上就要跳海遊回日本瞭嗎?對瞭,老師你們有多少人?是不是個個都這樣?是不是都飛簷走壁用雙槍的?”

“這個……也許吧。”

“老師您是幹什麼的?是不是也身懷絕技深藏不露?”

“我?打雜的打雜的。”

“龍副官你呢?”

龍文章正色,很想對自己伸個大拇指,“我是……”

歐陽幹咳瞭一聲。

龍文章笑笑,“我是幫忙的幫忙的。”

高昕顯然不信,“神神秘秘,像做大事的,什麼時候拿過來?”

歐陽一愣,“拿什麼?”

“大英雄四道風呀!不是受重傷瞭嗎?”

“不是沒當傢的嗎?”

高昕得意揚揚亮出一串鑰匙,“男人都不管用,當然就是女人當傢啦,老師你知道我多高興您來找我嗎?四道風要在這住幾個月?”

“幾個月倒不用,就是輸血……就在門外……如果不輸血的話,他撐不過明天。”

歐陽出門示意,六品和皮小爪把四道風背瞭過來。

7

四道風從沉睡中醒來,發現自己睡在一張很舒服的床上,周圍擺明是個女孩的房間。他看看手上的針管子,一把全扯瞭,又把旁邊的輸液架推開,自己站瞭起來,一個趔趄,他差點摔在地上。他把一張椅子拖瞭過來,扶著它在屋裡毫無必要地轉瞭兩圈,然後推開門,一步一椅子地走瞭出去。

高昕正上樓,上幾級就撐不住瞭,在臺階上坐下,擦瞭擦虛汗。何莫修關上大門進來,“我把醫生送走瞭……又撐不住瞭?”他連忙過來扶她,“你知道一天一夜抽800CC血是個什麼概念嗎?”

“你知道我閉著眼的,我暈針。”

何莫修拿手比畫著,“這麼大一瓶子,精確地說,用量管來裝……”

“別說瞭。”高昕自己也有點害怕。

“就算他是英雄吧,我們可以再去找幾個O型血的人來,很多的。”

“老師說一定要保密,”她反應過來,“什麼叫就算是英雄?”

“英雄的定義有很多種……英雄來瞭。”

四道風拖著椅子出現在樓梯口,看兩人一眼,很不感恩戴德地說:“我說在什麼地方呢,原來在你傢呀。”

高昕看著他,一張快嘴忽然拙瞭。

“那誰誰誰呢?”四道風問。

何莫修納悶著,“什麼誰誰誰?”

“算瞭,我自己去找,不該你們知道還是不說的好。”

“你應該躺著,你還沒有恢復。”高昕試圖阻止。

“還沒有恢復?哈哈!這點傷老子壓根兒不用管它自己就長好瞭,我是躺你們那大軟床把腿躺木瞭,一會兒我蹦個高給你看!”

何莫修有些不滿地說:“你說這話是沒有風度的,你知道誰給你找的醫生、誰給你輸……”

“再說你就慘瞭。”高昕忽然間紅暈上臉。

何莫修氣得揮瞭揮手,閉嘴。

“醫生就不用瞭,在你們傢睡瞭一覺,謝字還是會說一聲的。”四道風說,“走瞭走瞭,找機會你上我傢睡一覺就補回來瞭。”

高昕忽然臊得沒話。

四道風試巴試巴地端著椅子下樓,這實在是不太方便。

“有根扁擔就好瞭。”他說,他終於想起來,又問:“你爸好瞭沒?我還怪惦記他的。”

高昕搖搖頭。

“給我瞧瞧,我上次又想瞭個方子。”

高昕驚喜,顧不得何莫修的狐疑,把四道風帶到高三寶屋裡。

高三寶仍一臉呆滯地坐著,似乎除瞭換個地方就沒換過別的,四道風煞有介事地翻看他的眼皮,把著脈。

何莫修懷疑地問:“你真有辦法嗎?”

“我是練功的人,練功的自然有練功的法子,不過外人不能看。”

“你治我爸,我去做飯。”高昕轉身。

“你會做飯?”何莫修更加懷疑地問。

“你有那麼多要問?跟我出來。”高昕有些惱火,何莫修不太樂意地跟高昕出去,並帶上瞭門。

四道風看看高三寶,“東傢?”

沒有回應。

“這個法子是這樣的,上次摔你的寶貝你豁瞭出去裝瘋賣傻,這回我抽你大耳刮子看你是不是還裝瘋賣傻?”他把一隻大手伸到高三寶眼前晃著,“看見這沒有?我是為瞭你好,你可不要怪我。”

他輕輕在高三寶臉上拍瞭一下。

“人散曲終——”

四道風點點頭,“我曉得,不痛。”

他打重瞭一些。

“坐。”

“還是不痛?我下手就是太輕。”他一個耳光扇過去,高三寶被打得靠在椅背上。

“羅老?”

四道風有點急瞭,“以為你是個響鼓呢,原來是個爛鼓呀!沒轍瞭!”他拿起高三寶放在旁邊的象牙手杖,往高三寶的額頭敲去,“別沒羞沒臊啦!你那碼頭天天過日本鬼呢!你還好睡呀?起床啦!那個陰陽怪氣的跟我說過一句特有道理的話,你給我聽好啦!——能多救一個中國人就多救一個中國人,能多殺一個鬼子就多殺一個鬼子。”他幾乎每說一個字就在高三寶頭上敲一下。

高昕在樓下不安地聽著樓上的動靜,幾個送菜的夥計拿著鍋碗瓢盆出現在門外,“高小姐,您訂的大菜。”

“輕點聲,放桌上。”

幾個夥計徑直進來,一邊往桌上放東西一邊問:“高老爺子怎麼願意從外邊訂飯啦?”

“說瞭輕點聲!我傢廚子躲日本人去啦。”

何莫修在旁邊看著,很不滿意地說:“明明不是你做的,為什麼要說你做的呢?”

“你懂什麼,這叫女德。”高昕轉身上樓。

“就算你忽然信三從四德瞭,也沒這條吧?”

“我樂意。”

“你是不是……”

“你管不著。”

何莫修一向平和的臉上終於有些忿忿的神情,他跟瞭上去。

高昕上瞭樓,推開門,高三寶仍在那裡坐著,四道風卻不見瞭。

“爸爸?哎,四道風呢?”

何莫修大不樂意地靠在門邊,“你問我還是問你爸?問他他也聽不見。”

“你們吵什麼?”高三寶突然說。

兩人嚇瞭一跳,高昕忽然醒過神來,“爸爸你好啦!”

“什麼好啦壞啦?我就是覺得特別餓。”

“樓下有飯!我扶您……”

高三寶茫然地搖搖頭,“先別動我。我正在犯納悶,我好像做瞭個夢,可醒來時又發現自己並沒睡著,我現在就覺得兩頰火燒火燒的,下巴頦這塊也火辣辣的,唉,這頭也……人老瞭是不是盡這毛病?”

“是他把你治好啦!”高昕一臉歡喜。

“誰把我治好啦?治好瞭我怎麼還頭疼?”他習慣地去摸自己的寶貝手杖,一摸卻摸瞭個空,“我的象牙手杖呢?”

高昕也終於想起來,“他人呢?”她在屋裡四處找著,不明白四道風怎麼就突然不見瞭。

四道風拄著高三寶的象牙手杖走在小巷的青石路面上。他走得吃力之極,一手支著手杖,一手扶著墻。那根文明杖對他並不管用,四道風也惱火地覺察到瞭,他攔住瞭對面過來的一個沽寧人,那人挑著擔子,四道風把人傢的擔子挑到地上,把手杖塞給人傢,“這個給你,”他把人傢的扁擔拿瞭過來,“換你這個。”

那人被那根價值不菲的手杖嚇瞭一跳,反應過來時四道風已經一瘸一拐去得遠瞭。

四道風自如地支著那根扁擔走著,幾個巡邏的日本人被他當作無物。他在沽寧是很讓人眼熟的人,不一會兒就被幾個人盯著,終於有一個毛著膽子過來,“借問一下,您是不是四道風?”

四道風停下,“我是沽興行的四道風,四海為傢的四,不講道理的道……”

市民驚喜地小聲喊:“他是四道風!”

四道風身邊立刻有一幫人圍過來。

“昨兒一輛黃包車闖城門殺瞭整街鬼子的是不是你?”

“那當然,那都不算什麼,我出城還放倒一輛坦克呢,直接給它扣河裡啦!”

“我就說那叫坦克!”

“假的吧?明明是洋鐵甲車!”

四道風急瞭,“怎麼是假的呢?看我這手沒有,這大痕就讓鐵棱給硌的,這耳朵,讓炸得現在還嗡嗡嗡!”

幾個日本人看看這邊,並搞不清這些人在幹什麼。

市民們仍嘰嘰喳喳,“假的,做瞭那麼大事哪敢第二天就出來?”“假的,絕對是假的,四道風是個大胡子。”“對對,哪像他嘴上沒毛,一看就假。”

四道風還沒來得及抗議,立即被忽然出現的歐陽和龍文章一左一右擁著離開。

歐陽氣極,“你怎麼就出來啦?”

龍文章也一臉擔心,“我們預計你明天能睜眼,後天能說話,再後天能起床。”

四道風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歐陽看著他,忽然一陣莫名的感動,把四道風一下攬緊瞭,“不管好賴,歡迎回來。”

四道風不習慣這樣,掙紮著,但很快就不掙紮瞭,他越過歐陽的肩膀看見一幫沙門會的幫徒正走過巷口,古爍蔫頭耷腦跟在最後。古爍也看見瞭他,兩人用一種極其陌生的眼光互相打量著,古爍終於問心有愧地將頭轉開。

歐陽把四道風拉進更深的巷子,“別怪他,既然沙門沒把他三刀六洞一洞穿心,你該為他高興。”

四道風仍向沒有瞭古爍的巷口張望著,歐陽拉著他,三人七彎八拐小心地回到地下室。

一回來,歐陽便坐到發報機前發報,四道風顯然已經忘瞭剛才的鬱悶,坐在旁邊的床上,好奇地想看看自己繃帶下邊的內容。

“他們已經到瞭。”歐陽說。

四道風抬頭,“你老婆是吧?到哪兒啦?”

“南邊……南邊也讓鬼子給占啦。”

四道風咧咧嘴,“不說就不說。”

“有一天總會跟你說,因為從現在開始我們是自己人。”

“原來以前咱們不是自己人?”

歐陽有點不好意思,“我是說——你、我、他們,大傢都是自己人。”

四道風想瞭想說:“你老婆人不錯,自己人就自己人吧。”

“我有一個計劃,還要跟你約法三章。”

“計劃是什麼東西?”

歐陽想瞭想,說:“就是妙計。”

四道風笑,“這就對啦,以後你就是軍師,有妙計好計盡管拿出來,我就是大將軍,殺鬼子的大將軍。”

“你認真聽我說,沽寧地下抗日組織從現在起成立,你是總負責人,也就是頭兒,我是總聯絡人,就算是你說的軍師吧。”

“那以後就叫你軍師啦。”四道風對這個安排顯然很滿意。

歐陽苦笑,“反正我不會叫你將軍,請你認真聽,從今天起我要盡一切可能讓你成為沽寧的英雄,但是你絕對不能再像今天那樣出頭露面,既然四道風這三個字已經被沽寧人知道,我要讓這三個字成為英雄的代稱,可不能讓人知道四道風長得什麼樣,住在哪兒,這是其一。”

“為什麼?”

“因為我們什麼都沒有,隻能扯出一桿旗,在這桿旗下我們的隊伍也許會慢慢壯大,‘四道風’三個字,就是這桿旗。”

“那你呢?”

“謝謝你為我考慮,我在你的旗下,我是你的影子。”

“聽起來不壞,隻是委屈你啦。”

“絕不委屈,我早習慣瞭。我再說其二,照你想的那樣,我會制造一切機會給你打擊日本鬼子,能多救一個中國人多救一個中國人,能多殺一個鬼子多殺一個鬼子,但是——你得聽我的。”

“為什麼?你不在我的旗下嗎?”

歐陽又想瞭想說:“因為……我比你聰明。”

“那倒也是,就這樣吧,反正其一上你已經吃虧瞭,其二給你補一下子。”

歐陽有些愕然,他沒想到這條這麼好過。

“其三?”四道風問。

“其三是以後你跟沙門就絕對沒什麼關系瞭,你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地下抗日組織之一,能做到嗎?”

四道風一聽就急瞭,“何止沒什麼關系?我非做瞭李六野那吊頸鬼不可!”

“你做得到嗎?”歐陽有些揶揄地看著他。

“他要真給臉子不要臉的話……行瞭行瞭,做得到。”

歐陽如釋重負地籲瞭口氣,“那麼就通過瞭,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四道風呀!四海為傢的四,不講道理的道,狂風大作的風。”

“那是綽號,我要你老人傢的大名,從今後你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抗日組織,我們必須登記你老人傢的大名。”

四道風忽然有些赧然,“我可以告訴你,可你不能告訴別人。”

“為什麼?”

“我爸媽死得早,沒來得及給我起個好名字。”

“那你叫什麼?”

“我叫……這個名字隻有大風、二的還有那個不仗義的三的才知道,就是說隻有好朋友才知道……你絕對不能說出去!”

“你說給我聽聽,你已經讓我很好奇瞭。”

“我姓沙。”

“這我知道。”

“狗狗。”四道風的聲音小瞭下去。

“什麼?”

“沙狗狗。”四道風大聲瞭點。

歐陽突然樂瞭。

四道風認真地看著他,“說出去天打五雷劈!”

歐陽笑著搖搖頭,開始發報,四道風急瞭,“你不是告訴那頭的人吧?”

“不是,我告訴那頭的人你隻能叫四道風瞭。”

“你笑得很怪。”四道風仍懷疑。

“真的不是,我隻是想告訴那邊的人,我歐陽山川終於有瞭一個朋友。”

四道風看著歐陽,終於放心而開懷地露出瞭一種四道風式的微笑。

《生死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