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工人新村並不是一個村,也沒有一個老村跟它對應或是被它取代。它是上世紀五十年代那會兒,政府為市民蓋的一大片住宅區。從空中俯瞰,一排排房子好像切得整整齊齊的豆腐塊,由市中心向西南鋪開去,依次是一街、二街、三街……九街,直到消失在塌陷坑形成的水窪邊緣。

房子結實、粗放,石頭到頂,門窗油著一水兒綠漆。每傢有個小院子,鄰街墻上有的拉著鐵絲網,有的栽著玻璃碴。其實這都多餘,就算敞著門,也沒聽說誰傢鬧過賊。院門各式各樣,好一些的松木做框,上下兩塊薄鐵板紋絲合縫鉚在一起,還刷上灰漆,讓人一看,嗯,這傢條件不柴。差一些的,弄些碎木板拼湊而成,唐城人叫排子門,擱不住孩子打架夜裡報復時砸上一磚頭。

胡同不寬,勉強能並排通過兩輛汽車。不過工人新村沒一傢有車,除瞭廠子敲鑼打鼓送高產喜報外,胡同裡很少進過汽車。灑著些煤渣的黃泥地面,讓居民出出進進踩得很瓷實。墻根屋角,一叢叢草茉莉熱熱鬧鬧地開著。黃的,紫的,白的,雜色的,給灰撲撲的胡同增添些斑斕。路過的女孩隨手掐一朵,聞一聞,別在耳朵上。男孩搜集小手雷一樣的種子,再從別處撅一根蓖麻桿兒,一頭劈開,把小手雷擱裡面,立在嘴邊吹……誰傢葡萄秧爬過院墻,柔軟的藤蔓在風中擺動著。淘氣的孩子掐下一截,擱嘴裡,那一點點酸水也夠吧嗒一陣子瞭。

饑荒雖已過去,吃飽肚子仍是唐城人頭等大事。工人新村最有人氣的地方是糧店。正對門的大木槽子,盛著大米、秫米、小米、棒子面。小槽子寫著綠豆、黃豆、花生什麼的,不過老是空著。旁邊放著臺秤,鏟米鏟面的高幫鐵簸箕。靠墻立著幾個油桶,油漬麻花的,插著帶有刻度和油嘴兒的打油器。趕上莊稼收成不好,或是哪兒鬧旱災、發大水,居民就會蜂擁而至,預支下月糧食儲備饑荒。遇上這情況,糧店隻好連夜做手腳,垛起一人多高的米垛、面垛,中間卻是空的——這叫打假垛。居民櫃臺外一看,糧食這不挺多嘛,加上手頭沒那麼多現錢,也就夾著米面口袋一哄而散。

每條街還有傢小商店,唐城人叫合作社。糧店亮堂幹燥,合作社陰暗潮濕,空氣中混雜著醬油、米醋、爛菜葉和肥皂味。一進門,迎面就能看到發展經濟,保障供給的標語。話是這麼說,供給的東西總是缺這短那。售貨員沒好性子,賣肉的也拉著臉,在磨刀棍上喀喀喀來回磨刀。這時候,大夥都得賠著小心,誰要是挑肥揀瘦,準會惹惱瞭他。把剁骨刀和磨刀棍閌閬案板上一扔,揚長而去,丟下分割好的白條豬,和一群面面相覷、不知所措的顧客。

糧店、合作社天擦黑就上瞭門板。這倒沒啥,該做晚飯瞭,缺少啥東西鄰裡之間就解決瞭,要根蔥,勺鹽,倒點醬油,倒也其樂融融。城市周邊都是菜農,並不缺應季蔬菜。春天羊角蔥、菠菜和水蘿卜;盛夏瓜菜上市,茄子、豆角、黃瓜、西紅柿主打;秋天有蘿卜、冬瓜、土豆、雪裡蕻;冬天,大白菜一統江山。霜降後,合作社門前碼成一人高的白菜長城,傢傢去買過冬菜。唐城人愛做西紅柿醬,醃雪裡蕻,積酸菜,盡管如此,每傢還是儲存瞭幾百斤大白菜。沒這當傢菜,冬天就沒著沒落的。

這裡的居民,從前是城市無產者,解放後是工人老大哥。愛憎分明,嫉惡如仇,有著革命的熱情和激情,也最容易被鼓動,成為各類運動的核心和骨幹。在大字報、大辯論、奪權和反奪權年代,居民分化成礦派和工總兩大陣營。一撥兒頭頂帶燈的礦工帽,手握鎬把兒;另一撥兒戴著藤制安全帽,四棱木棒當武器。他們當街多次開戰,傷亡慘重,後來總算握手言和,達成停戰協議。協議裡有句話唐城人耳熟能詳——誰撕毀協議,誰就是蔣介石;誰挑起武鬥,誰就是法西斯。

幾番折騰,大傢身心交瘁,政治熱情驟減。工人新村裡,竟出現與那個火紅年代不協調的景致:養金魚,紮風箏,鬥蛐蛐,抖嗡子,做紅茶菌……居民像搞運動一樣樂此不疲。

沒瞭火藥味、口號聲,工人新村重現往日的平靜。每天蒙蒙亮時辰,院門吱呀呀打開,傢庭主婦打著哈欠出來倒尿盔。不久,上班鐘點到瞭,胡同裡喧鬧起來。趁自行車的,一勁兒摁著鈴鐺,叮鈴鈴招惹來不少羨慕。八點過後,工人新村安靜下來。橫掃牛鬼蛇神的紅衛兵,大都已轟到農村去插隊。他們還在上小學的弟弟妹妹,也摘下紅小兵標志,乖乖地坐回課堂。胡同裡,母雞帶著雞雛悠閑地覓食。幾個小腳老太太,戴著紅胳膊箍兒巡邏,遇上生疏面孔總要盤問一番。不是擔心小偷,是怕階級敵人搞破壞,雖然搞不清楚階級敵人來工人新村破壞啥。

晌午孩子放學,短暫熱鬧瞭一會兒。驕陽曬化柏油路面時,可以看到當街樹蔭下停放著幾輛拉煤的排子車。車把式光著黝黑的脊梁,奢侈地吃著肉包子。吃飽瞭,咕嘟嘟灌進去一行軍壺涼白開,打瞭幾個響嗝接著拉車。過午,連蟬都覺出瞭困乏,有氣無力地叫兩聲便收瞭音。歇白班的小青年,退瞭休不睡午覺的老頭,鬧哄哄圍在一起,啪啪地甩著撲克牌。孩子們悄悄爬上自傢焦頂小平房,摑著印著飛機大炮的毛兒片。玩著玩著掐瞭起來,在屋頂咚咚咚地追逐打鬧。下頭傳來母親的斥罵:死花子玩意,大晌午也不安生,都給我滾下來!孩子們吐吐舌頭,背起各自書包,攀著靠房的洋槐出溜下來——上學時間到瞭。

下午,沒人的胡同裡更加安靜。熱風拂過,樹木花草都睡著瞭。墻垛上,一隻貍貓蜷縮著打盹,享受著午後的慵懶。偶爾有一個騎著綠車子送信的郵遞員,打破這裡的寧靜——54號,掛號信!院門吱呀一響,一個男人睡眼惺忪地出來。下夜班的他顯然沒有睡足,打著哈欠接過信。郵遞員叉腿支著車子,遞過去圓珠筆讓他簽收。等到太陽偏西,工人新村才算迎來真正熱鬧時辰,下班的、放學的都回來瞭,街坊鄰裡們打著招呼,開門關門聲此起彼伏。隨後是呱嗒嗒一片拉風箱做飯聲響,傢傢戶戶煙囪裡冒出炊煙。誰傢的電匣子裡傳出樣板戲,與碗筷聲,飯桌上關於時政的話題和種種小道消息一起,渲染出黃昏的氛圍。一群麻雀落葉一般飄下來,散在屋脊上蹦蹦跳跳,嘰嘰喳喳喧鬧著。不久便安靜瞭,消失在層疊的紅瓦間。老太太拐著小腳,把胡同裡遊蕩的母雞轟趕回傢。喂完食,看它們進瞭窩,貓腰小心地插好雞窩擋板,然後直起身子老眼昏花瞥一眼西邊天空。

暮色降臨瞭。

這就是20世紀70年代的唐城,居民生活和著城市的節拍,緩慢、刻板而又有規律。唐城出煤炭,出鋼鐵和水泥。分屬不同廠礦的居民,就像機器上一個個咬合緊密,獨立運轉的零部件。他們的住房、收入、勞保、醫療,甚至子女就業,都和單位和這座城市息息相關。對於他們來說,工人新村是繁衍生息的地方,也是享受天倫之樂的地方。老一輩的,慢慢老去,相繼入土;孩子們一茬茬長大,上學、下鄉、上班,像種子一樣播散出去,逢年過節又從四面八方聚攏回來。

胡同裡的日子總是不緊不慢地流淌著……

王樹生是工人新村長大的第一代人。下鄉返城上瞭班,也到瞭搞對象歲數。他身坯和父親一樣高大,劍眉長眼,鼻梁筆挺。劉蘭芝瞅著兒子,眉眼間都是笑,遇上街坊老姐妹,就讓人傢給兒子踅摸對象。可連著見瞭幾個,樹生都不滿意,媽有些著急,問他挑肥揀瘦,到底想找個啥樣的。兒子甕聲甕氣回答:起碼看著順眼,嘮著投緣吧。介紹的這些個,老覺得生分,不知道說些啥。

在終身大事上,他很有主見。

外屋床鋪已容納不下一米八的王樹生,睡覺翻個身就吱嘎作響。這天他下班回來拆瞭床頭木撐兒,又找來角鐵,叮叮當當一通忙活,把床加長加固。幹完活,把木撐兒扔到院門口劈柴垛上。拍打兩下身上土,邁腿剛要進院,看到林智燕從胡同那頭走來,他站下瞭。

兩人打小一塊長大。還在啃手指頭年齡,大人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結瞭娃娃親,燕兒一直管他媽叫婆婆。上初中,明白啥意思後,臉一紅,改叫大媽瞭。他們這屆畢業生正趕上文革,全部上山下鄉。王樹生還記得學校操場上那一幕:明晃晃太陽下,泡桐花濃烈的腥香熏得人頭暈腦脹,大喇叭剛播完市革委會通知,幾個女生就抹開瞭眼淚。作為班長,他帶頭表態:腳踏時代風雲,跟黨紮根農村……立志務農,奮戰農村六十年!但和燕兒那雙如煙似夢的杏仁眼對視片刻後,卻湧上一種與豪邁激情不相稱的悵然和傷感。

回到傢,爸叫他到跟前。王天喜卷著旱煙,教導兒子:去鄉下,要虛心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社員手上多少老繭,你手上也要有多少老繭;社員身上流多少汗,你身上也要流多少汗。哎,我的話你聽見沒有?

樹生走瞭神,他的心思全在燕兒身上。林叔林嬸下放農村幾年,她一個人拉扯著弟弟,多不容易。眼下,全傢人剛團聚,她卻要隻身下鄉。匆匆扒拉瞭兩口飯,他出瞭傢門。可在林傢門口轉悠半天,卻沒進去,他不知說些啥,怎麼來安慰林智燕。後來在農村,叼著麥稈躺在打麥場上,望著藍天白雲,王樹生常常會想林智燕此時在幹啥。鄉下農活重,她嬌小的身子受得瞭嗎?風吹日曬,臉不會變成鄉下姑娘一樣的紅二團吧?

沒想到,下鄉幾年的燕兒竟然沒啥大變化。穿件剪裁合體的花褂子,紮著兩根短辮,跟從前一樣樸素單純。嘿,林智燕,你也返城瞭?他主動打著招呼。想和從前一樣叫她燕兒,可話一出口,還是客客氣氣叫出瞭大名。

嗯,我才回來,在醫院當護士。你呢?

鋼廠煉鋼,工人階級!王樹生隨手掠瞭一下頭發,輕描淡寫地回答。其實他很自得,他們這班男生裡面,除個別的保送上瞭大學,返城的幾個誰有這麼好運氣能進大廠子。

他們漫無邊際聊著,說起班上的同學還有鄉下的一些事。天漸漸黑瞭下來,兩人站得很近,就算混合著淡淡酒精味,王樹生還是能感受到林智燕身上散發的成熟女性氣息。小時兩人經常玩在一塊,燕兒身上有股雪花膏味,打鬧出汗後有股小馬駒味,這他再熟悉不過瞭。現在這種陌生氣息讓他心醉神迷。春夜溫馨而安靜,植物在悄悄地抽芽長葉,王樹生一下子心亂如麻。

幾天後,搬運鋼錠時王樹生碰傷瞭腳。工友送他去廠醫院,他逼人傢騎車子馱他去市裡醫院找姐姐。王玉潔在普外門診值班,檢查瞭一下傷口,安慰弟弟說沒傷著骨頭,回去養兩天就好瞭。樹生說:姐,還是住院吧,天氣有些熱瞭,我怕感染。喲,剛上班就想小病大養,你不是這種人啊!王玉潔不解地看著弟弟。樹生支支吾吾,臉漲得通紅。姐突然明白怎麼回事,一笑:普外病房沒床位,要不安排你臨時去內科吧——林叔傢燕兒在那兒當護士,也好照看著你。

就算是住院,王樹生也閑不住,踮著腳,一瘸一拐地幫著同屋病人打開水買飯。不過一到換藥鐘點,就乖乖躺回床上,耳朵捕捉著林智燕那輕盈的腳步聲。她來瞭,一邊和同屋病人說著話,一邊麻利地給他消毒,換上敷料包紮好。每逢燕兒來換藥,王樹生都要擺弄黃銅內芯,翠綠色琴格,雙排二十四孔的上海復音口琴,吹出一段段優美的旋律。這是他上初中那年買的,當時沒少向林智燕炫耀。而後,這個小巧的便攜樂器,陪著他一塊下鄉,又一塊返城。當熟悉的旋律再次在病房響起時,足以在一個喜歡浪漫的姑娘內心產生漣漪……兩人關系剛有點眉目,從部隊復員回來的林智誠就橫擋豎攔的。在他眼裡,王樹生根本配不上姐姐。

幾年前他入伍時,姐剛好回傢探親。帶兵的是個三十好幾尚未娶妻的營級軍官,一下子看上林智燕,拿出軍人的率直猛追不舍,許諾婚後林智燕可以隨軍。全傢人都替燕兒高興,這下不用在鄉下受罪瞭。可一個月後,當赤腳醫生的林智燕,還是拒絕瞭這個追到鄉下求婚激情如火的軍官。

林智誠始終不明白姐為什麼這樣做。有福不享,你傻呀你?

童年,姐倆就像生活在蜜罐裡。林智燕上小學五年級時,父母同時下放到農村,一夜間整個世界都變瞭。整天粘在一塊的女生,像躲避瘟疫似的躲著她。沒過多久,她班長的職務沒瞭。班主任盯著她的丁字小紅皮鞋看半天,說以後別穿皮鞋瞭,衣服也不要太紮眼。晚上,看弟弟睡著,林智燕把皮鞋小心地裝進袋子,拿著小鏟來到院子裡。邊挖坑,邊自言自語:先委屈你瞭,等爸媽回來我再放你出來啊!耳邊響起嗚嗚的哭聲,弟弟不知何時站在身後:姐我怕,我要爸媽!林智燕伸出手,在他臉蛋上輕輕捏兩下:別怕,有姐呢。從那晚起,林智燕把自己被褥搬到父母房間,陪小誠睡到瞭大炕上。弟弟起夜還像父母在時,眼都不睜地喊我要尿尿。林智燕趕緊拉開燈,拿過尿盔,閉著眼睛遞過去……那段日子,她又當爹又當媽,在好心的街坊,特別是王天喜一傢幫助下,帶大瞭弟弟。林兆瑞夫婦在湖北種瞭幾年水稻,終於回到唐城。當看到兒子——一個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向他們奔跑過來的英俊少年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誠個子躥高瞭足有一頭,而他們的燕兒,卻像墻頭的蘆葦一樣細弱。兩口子摟著一雙兒女哭瞭。

父母的大起大落,讓林智誠過早體會到世態炎涼。在連評劇團都改唱樣板戲的年代,他知道單憑當導演的父親,在復員分配上已很難幫上自己,他一度把希望寄托在姐姐的婚姻上。這想法是不是太齷齪瞭?他為自己冒出的念頭臉紅,沒人時抽瞭自己一個嘴巴。但又想,姐姐嫁個有權有勢的,有個幸福傢庭,不也是有個挺好的歸宿嘛。這麼一來,他又寬恕瞭自己。林智誠不止一次憧憬過未來姐夫的身份:軍官,要麼國傢幹部,頂不濟找個大夫……卻單單沒料到,姐姐會看上一個工人,而且是再熟悉不過的王樹生。小時,王樹生是他信賴崇拜的兄長,一挨欺負就替他出頭。而今,王樹生的長項在他眼裡不再是什麼優點,身高馬大,身體強壯,反倒讓他聯想到莽撞、野蠻。雖然會吹幾下口琴,吼幾嗓子小小竹排江中遊,可這根本上不瞭臺面,而且沒一間屬於自己的房子。這樣的人能讓姐姐幸福,能幫得瞭他這個小舅子嗎?

工人新村的小馬路上,林智誠攔住瞭剛下班的王樹生:如果你還當我是兄弟,趁早跟我姐一刀兩斷!

王樹生扶著車子,詫異地看著他。林智誠穿著摘掉紅領章的兩個兜綠軍裝,小白臉上透著惱怒。自己跟燕兒都沒和傢裡說,小誠怎麼看出他倆在搞對象?不過既然話已挑明,他也不再隱瞞:小誠啊,這幾年你在外頭當兵,不瞭解情況。我和你姐早就互有好感,回城後才正式搞對象。你也不小瞭,我還打算給你介紹對象呢。

在文工團,林智誠聞慣瞭化妝間甜絲絲的粉膏粉餅味,王樹生身上撲過來的濃重汗味,讓他很不習慣。他一撥拉腦袋:我現在不打算搞對象,你也別往我這扯!語氣放緩和些,你說你跟誰搞對象不好,幹嗎非糾纏我姐?

怎麼是糾纏呢?王樹生把車梯子支上,想跟他好好說道說道,小誠啊,這事你姐她也願意,我們有感情基礎……

她願意,我不願意。她一個人答應,不代表我們全傢贊成。我話說到瞭,也不跟你囉嗦瞭,你倆好說好散,趁早拉倒!

說完,林智誠氣鼓鼓走瞭。

小馬路兩邊長著粗大的楊樹,絲絲縷縷的楊樹吊子,不時從樹梢往下掉著,空氣中有股谷糠味道。在這陽光明媚的仲春天氣裡,王樹生竟然打瞭個冷戰。林智誠的話就像石頭,句句砸得他心痛。

劉蘭芝一手拎著一捆菠菜,一手攥著一把小蔥,剛從合作社出來,跟林智誠走個對臉。晚上要烙春餅,她招呼小誠過來一塊吃。大媽還和從前一樣,把他當兒子看,林智誠氣消瞭不少,像是無意間問起樹生哥對象的事。唉,連著介紹幾個,他都不心甜。這不,我正為這事心窄犯愁呢。劉蘭芝把菠菜擱地上,嘆瞭口氣。看來大媽不知道王樹生跟姐搞對象,林智誠靈機一動,忙出主意:我小潔姐在醫院,那麼多年輕漂亮的護士,讓她踅摸踅摸呀。大媽你沒聽說麼,有剩男沒剩女,這事可要抓緊啊!

林智誠小算盤打得很精:如果有人給王樹生介紹對象,他還有時間精力來糾纏姐姐嗎?往傢裡走著,他還在為自己圍魏救趙的計謀而自得。劉蘭芝邊走邊思謀著小誠的話,打醫院裡給兒子找對象,她不是沒想過。護士好哇,傢裡人有個頭疼腦熱的,打針吃藥照顧著還方便。可護士都眉眼高,想嫁幹部或是大夫啥的,一聽說工人,有的連面都不肯見。小誠的話,倒觸動瞭她一樁心事,想起跟兒子結娃娃親的林智燕來。嘿,燕兒跟樹生同歲,也在醫院幹護士,她跟樹生打小一塊玩,一塊上學,沒準倆人投緣呢。

林智誠很快發現自己的失算。這天,媽問他:你王大媽上午過來坐瞭半天,想把樹生介紹給你姐,你怎麼看這事?林智誠一聽急瞭,連說不行,絕對不行,他倆根本不般配。聽兒子這麼一說,劉麗珠沉默不語,半晌才道:說句封建的話,樹生跟你姐也算是娃娃親,我跟你王大媽那時候可真是想結這門親的。樹生人不錯,可千遭好萬遭好,畢竟他隻是個工人。可這層意思又不能直說,這麼多年,咱們兩傢比一傢人都親,你大媽對這事又很上心……

林智誠問我爸啥態度。

你爸,他一口一個樹生人不錯,等於默許瞭。劉麗珠說,等你姐晚上下班回來,我問問她的意見。新社會瞭,沒有包辦婚姻的,這事兒成不成取決於她。

林智誠暗自叫苦。媽呀,你是不知道你閨女,一說起王樹生來眼睛就放光。問她態度,她肯定沒二話,毫不猶豫就點頭。不行,解鈴還得系鈴人,必須在姐沒表態之前,找王大媽談談。

下午居委會沒啥事,劉蘭芝打個鉚回傢,把生蟲的大米倒在簸箕裡,坐在葡萄架下專註地挑著裡面的小肉蟲子。看小誠上門,她忙擱下簸箕,手撐著腿要站起來。林智誠趕緊攔住,拉過來一條板凳坐到對面。劉蘭芝手點著簸箕:總舍不得吃這米,尋思留老閨女回來時蒸幹飯。沒成想,留來留去倒便宜瞭這些蟲子——碗櫥裡有饅頭,吃瞭自個去拿。

林智誠心裡一熱,忙說大媽我不餓。以前他沒少來這院裡吃喝,劉蘭芝覺得倆孩子可憐,傢裡一改善夥食,寧可自己少吃口也要留給他們姐弟。心裡裝著事,林智誠又不好直說,東一句西一句閑扯,問米都這樣瞭還能吃嗎。劉蘭芝說:這大米可金貴瞭,一點不能浪費。蟲子挑出來照樣吃,總比秫米咽著順溜,吃得香不是?

林智誠幫著撿米裡蟲子。在這涼爽的院子裡,他愛聽大媽嘮嗑。上到國傢大事,下到柴米油鹽,她說啥都像是一個腔調,沒有輕重緩急,好像什麼大事在她這都不是很重要。可每句話都叫人聽著那麼熨帖,那麼平實。

有心事吧,說出來我聽聽。劉蘭芝放下簸箕,一臉慈祥看著小誠。在這平和的氛圍裡,林智誠本已忘掉來王傢目的,聽大媽這麼一問,倒嚇他一跳。他暗自給自己打氣:得,為瞭姐姐一輩子幸福,你就當一回小人吧。使勁咽瞭口唾液,他說:大媽,有個事我也是才知道,樹生哥跟我姐搞對象呢……

好哇!劉蘭芝拍瞭一下大腿,沖林智誠道,這孩子,也不跟爸媽通個氣。上午我還跟你媽念誦這事呢,怕你姐看不上我傢樹生,沒想到兩人自己搞上瞭。好,忒好!

好是好,不過……林智誠吞吞吐吐,醫院要保送我姐上大學,正這節骨眼上,她搞對象不大合適。

有啥不合適的?她上她的大學,抻幾年再要孩子就是瞭,現在成傢的工農兵學員又不是沒有。

林智誠像被燙瞭一樣,嘖嘴吸氣:可樹生哥他煉鋼,當爐前工。工作臟點累點沒啥,萬一出點事怎麼辦?

還能有啥事?

葡萄葉子斑駁的影子裡,林智誠眼神有些遊移:大媽,你沒聽明白我意思,我是說萬一。守著上千度的煉鋼爐,這萬一要攤上點事兒,我姐怎麼辦?姐打小吃瞭不少苦,我們全傢人都希望她幸福,過幾天安生日子。我可不願意她成天提心吊膽過日子……

年輕人幾句沒輕沒重的話,一下子點醒瞭劉蘭芝,她眼圈開始泛紅。林智誠害瞭怕,忙說:我也是為他們好。大媽,你隻當我瞎說,胡說八道,滿嘴噴糞,樹生哥不會有事的。見大媽沒理他,林智誠悄悄從板凳上抬起屁股,走之前又叮囑一句:千萬別說我來過這兒!

劉蘭芝木然地點點頭。

簸箕裡的米撒瞭,盛蟲子的缸子倒瞭,她呆愣愣坐著,老半天才挪腳進屋。兒子幹爐前工是有危險,可在當時,能從農村返城已經念阿彌陀佛瞭,更何況這麼快就到大廠子上瞭班。老頭子跟她念叨:比起街道大集體上班的返城知青,你就燒高香吧。危險,啥工作沒危險?我當年下井挖煤,兩塊石頭夾塊肉,不比這危險?結果咋樣,我不是照樣沒缺胳膊沒短腿,精精神神的退休嘛。更何況這麼大廠子,制度那麼全,哪兒能說出事就出事呢。

劉蘭芝精神恍惚坐到炕上,心想我咋這麼命苦。前半輩子為老頭子揪心,他一下井她就去拜窯神。後來窯神廟砸瞭,她就在心裡念佛。每回出傢門,都像要跟他訣別一樣,臉上笑著打點吃喝,心裡卻永遠是惴惴不安。沒想到,黃土埋半截,可要松口氣瞭,現在又輪到兒子。兒子一上班,她就在心裡安慰自己,有傢傳的平安扣保佑著,樹生沒事。可方才小誠一番話,卻擊碎瞭她的這份自信。

天黑瞭,在沒有掌燈的屋子裡,她思前想後。燕兒是百裡挑一的好姑娘,難不成要她像自己一樣,為丈夫擔驚受怕一輩子?最後,劉蘭芝認命瞭,她要勸說兒子,再怎麼著也不能連累人傢。她不知道小誠是代表他自己,還是代表父母意見,不過兩傢這麼多年交情,不能因為兒女的事鬧不愉快。吃罷晚飯,王天喜去胡同口路燈下打牌。劉蘭芝讓兒子叫來燕兒,當著兩人的面,把自己想法一股腦倒瞭出來。

大媽!林智燕叫瞭一聲大媽,眼裡泛起淚花,在咱們工人新村,你知道是誰晚上偷偷護送我們姐弟走黑胡同,是誰無冬歷夏,風霜雨雪接送我倆一走就是三年嗎?

劉蘭芝搖搖頭。

是你兒子樹生!三年啊,在我爸媽下放去農村那段時間,他一直這麼做,連你這當媽的都沒有告訴。你說,這麼心地善良的人,天底下我林智燕上哪兒去找?我也不怕大媽你笑話,我喜歡樹生的善良,喜歡他的正直品質。既然跟他搞對象,我就接受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工種。大媽你說,他都不怕危險,我還怕啥?至於保送上大學,我想好瞭,不去瞭。上大學今年不去,以後還有機會,可樹生隻有一個,錯過瞭就永遠不會再有!

林智燕一口氣說完,臉上現出紅暈。王樹生瞅著她,眼睛發亮。劉蘭芝一把拉過林智燕的手,連叫瞭幾聲好閨女:別嗔怪大媽嘴碎,我也是有點犯難。以前介紹對象呀,他瞧不上人傢,其實人傢也挑他,嫌煉鋼又臟又累又危險,誰不願意嫁給幹部啊。這話,我都沒敢跟他學。燕兒啊,你看中樹生,不嫌棄他,是他的造化和福分。今兒個大媽也跟你表個態,你來瞭就是我親閨女,比疼那姐倆還疼你!

兩人很快進入談婚論嫁階段。王樹生上班不夠年限,廠子分房沒他份,全傢商議在院子裡加蓋間小平房。吃過晚飯,王玉潔把弟弟叫到當院,塞給他一沓錢:姐姐情況你也知道,大剛他爸沒瞭,我要周濟婆婆公公,每月往老傢寄錢,不是很寬裕,你蓋房子我出二百。

樹生執意不要。

姐攥著他的手:你是我親弟弟吧?

樹生點點頭。

是就好,弟弟要結婚,當姐的出點力,幫弟弟蓋房子是不是應該?

他隻好接過來:姐,算我借你的,回頭還你。

黑暗裡姐沖他笑笑,這一笑不知為什麼讓王樹生有些心酸。

王天喜跑東跑西,托人弄臉,備齊瞭紅磚、白灰、木料。王樹生從廠鍋爐房拉回幾車焦子。劉蘭芝招呼弟弟劉愛國過來著把手,隔壁住的、王天喜的徒弟大鎖也來幫忙。大傢挖掉葡萄秧,推倒院墻,刨開黃土,就這麼開工瞭。林智誠復員分到瞭鋼廠工會,這兩天正鬧情緒呢,林智燕看人手少叫他過去出把力,他一百個不情願。直到父親沖他瞪眼,才嘟嘟囔囔往外走。

早晨露水未幹,陰涼尚存,幾個年輕人打起夯來。劉愛國嗓子尖,能編詞兒,他負責引夯喊號子——高抬起呀。他喊道。來喲吼。幾個人合力喊著拉動繩子,石夯被高高拋起,咕咚砸到地上。

我們開始夯啊;來——喲。咕咚。

打夯夯得緊哪;來——喲。咕咚。

蓋房全靠它呀;來——喲。咕咚。

夯夯往前走啊;來——喲。咕咚。

大傢加把勁啊;來——喲。咕咚。

使勁要使齊呀;來——喲。咕咚。

用力夯到邊啊;來——喲。咕咚。

幹完吃包子啊;來——喲。咕咚。

包子沒有褶啊;來——喲。咕咚。

原來全是肉啊;來——喲。咕咚。

一咬一口油啊;來——喲。咕咚。

……

號子聲招惹來一街人過來瞧熱鬧,幾個人喊得越發起勁。他們中,林智誠年紀最小,眉目英俊,讓人想起《紅色娘子軍》中的洪常青。十年以後,胡子拉碴,搖著輪椅,在街頭兜售盜版磁帶的林智誠,早忘瞭地震前打夯這一幕。可王樹生的外甥大剛,卻清楚地記得,當年林智誠是多麼瀟灑,讓胡同裡上中學的女孩子看得眼睛發亮。

一天下來,林智誠手上磨出瞭血泡,回到傢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喊著:媽呀,救救我吧,我要死啦。這個王樹生,把人當牲口使喚,比周扒皮還周扒皮。不行,沖這個也不同意他當我姐夫!

劉麗珠心疼地挑著血泡。林智燕臉上掛不住瞭,找到王樹生一通數落。王樹生道:怎麼人傢都能幹活,就你弟弟是個寶兒,怕累著,真難為他這三年兵怎麼當的!

林智燕說:他是吹拉彈唱的文藝兵,又不是耍鐵鍬掄洋鎬的基建工程兵。你怎麼這麼不開竅?我讓小誠來幫忙,是想緩和一下你倆矛盾。你可倒好,真把他當小工使喚,他在我媽跟前能說你好嗎?

王樹生忙賠笑:我明白瞭,不指派他幹活就是瞭,把他當佛供著總成瞭吧,誰讓他是我小舅子呢。

去,討厭。林智燕往他臉上吹瞭一口氣,一甩辮子扭身走瞭。

打地基,抄平,砌墻,上檁。雖然房子間量小省掉瞭木梁,可上梁的儀式還要有,王天喜踩著梯子,把紅綢拴在檁上,下面墜著幾枚銅錢。王樹生扶著梯子,覺出父親腿在微微顫抖。

爸不迷信,可啥事都要討個吉利。我活大半輩子瞭,沒啥奢望,就盼著你們小兩口平安和順。

爸,我知道。樹生聲音有些喑啞。王天喜從梯子上下來,林智燕倒瞭一搪瓷缸茶水遞過去。

劉愛國退後幾步,端詳著初具雛形的房子。他這個當舅的,隻比樹生大幾歲,是個圓團臉的黑胖子,一笑露出兩個虎牙。他在鋼廠食堂幹大廚,裝瞭一肚子沒用的學問。這會兒,他點評道:咱這房子瞅著就結實,保管五十年不壞,一百年不倒。樹生兩口子在裡頭呢生兒子,兒子生孫子,孫子生搭拉孫,子子孫孫住下去……

一旁王樹生咧嘴樂瞭,林智燕紅瞭臉。劉蘭芝過來戳瞭弟弟腦門一指頭:成天花馬掉嘴的,正經你也生個兒子,別讓大夥跟著著急。愛國道:有啥法,我們那口子鹽堿地,光打種就是不長莊稼。幾個人都樂瞭起來。劉蘭芝瞪他一眼,把一副對聯遞給兒子和林智燕,說圖個吉利你們自己貼吧。

對聯是林兆瑞寫的,上聯是忠厚一生嫌善少,下聯是平安兩字值錢多。貼著紅彤彤的對聯,王樹生憧憬著自己的新傢。他沒啥奢求,隻盼望著勞累一天下班回來,和媳婦在房間裡獨享兩人世界。再就是,以後有瞭孩子,最好是一兒一女,一傢人沒病沒災,和和美美……燕兒大概跟他想到一塊去瞭,不然為啥臉上現出紅暈來。下瞭梯子,看著對聯,心有靈犀一般,兩人的手自然而然牽到瞭一起。旁邊的林智誠咳嗽一聲,兩人趕緊分開。小誠兩手誇張地纏著繃帶,一臉慍色。

男人們又開始忙活,劉蘭芝拉林智燕到屋裡坐。外頭下來暑氣瞭,屋裡倒陰涼陰涼的,土炕占瞭一半地方。正對屋門墻上,貼著毛主席去安源的宣傳畫,旁邊是王天喜爺倆先進生產者獎狀。靠北墻一對舊櫃子,擺著座鐘、毛主席白瓷胸像、鑲滿大大小小黑白照片的兩個鏡框。最有意思的是王樹生兩歲時的照片,含著手指,露著小雞雞,天真無邪地直視著鏡頭。林智燕每次看瞭都想笑。屋裡擺設,這麼多年沒大變化,而屋主人卻在慢慢變老。也難怪,樹生都已長大成人瞭嘛,林智燕想。

大媽拉她坐炕上。窗臺上,一盆旱蓮開得正旺,兩盆倒掛金鐘熱熱鬧鬧地綴滿瞭紫紅的鈴鐺。林智燕鼻子湊到橘紅色旱蓮花上:大媽,有股特殊的藥香呢。劉蘭芝臉上皺紋笑開瞭花:嗯哪,我打小就喜歡,比荷花好。荷花也好看,就是離人遠,跟人不親。

摸著藍底白碎花的炕單,林智燕連誇好看。劉蘭芝道:是呢,這是樹生當先進廠子獎的。你要是喜歡,我這就撤下來給你,今兒早上才鋪上的。林智燕說不用不用,傢裡有。心裡想,多好的大媽啊,真是要月亮不給星星。

劉蘭芝關上門,又踮腳向窗外張望下,從褲腰裡摸出一個白棉線錢包,打裡頭掏出一個紅佈裹著的東西來:燕兒啊,往後你就是老王傢媳婦瞭,也沒啥送你,這金溜子算是老王傢聘禮。

林智燕推讓著。

哎,這也是我跟你大爺一份心意。現在破四舊不興戴這東西,你在傢時偷著戴……劉蘭芝佈滿青筋的手,攥著林智燕腕子,你指頭細,以後纏上點紅線線,就合適瞭,也不容易丟。

林智燕點點頭,乖乖地看大媽把那枚戒指戴到她左手無名指上。手指豎在面前,她眨著眼睛問大媽搭配嗎。搭配,我們老王傢媳婦就是好看!劉蘭芝喜滋滋的,你看你,這麼瘦,瞅著就讓人心疼。等過瞭門,我整天給你做好吃的,養得白白胖胖的。

外面陣陣蟬聲飄進來,劉蘭芝拉著林智燕的手,嘮著傢常:從前吶,隻有老頭子一人上班,傢裡負擔重。樹生他打小就懂事,災荒年那會兒,把口糧留給姐姐妹妹,自個兒去野地挖菜,逮到螞蚱、老扁啥的,點把火燒著吃。你看他,那會兒精瘦精瘦的,沒餓死,身子骨反倒結實瞭……

林智燕抿嘴樂瞭,想起小時候跟樹生一塊淘氣的事來。饑荒年代,孩子們的生活並不乏味。

劉蘭芝用紅佈包好戒指,擱進白棉線錢包,擱到林智燕手掌心:我們眼瞅著往六十上奔的人瞭,再疼兒子,也不能總陪他,將來你要跟樹生過一輩子。燕兒啊,過日子少不瞭磕磕絆絆的,樹生他人又死倔,有個對不對的,看大媽份上,別跟他計較……

想起從前婆婆跟前當媳婦的難處,拉扯大幾個孩子的不容易,劉蘭芝抹起淚來。林智燕忙說:樹生交給我,你就放心吧。我保證一輩子照顧好他,死也不放手!

劉蘭芝反倒逗樂瞭:看丫頭你說的,啥死呀活的,年輕輕的,好日子長著呢。

新房子蓋好後,林智燕一下夜班就往王傢跑。三伏天裡,看樹生和木匠一塊打傢具。回到傢,衣服上、褲子上蹭滿鋸末。劉麗珠拉閨女到院子裡,一邊拿笤帚疙瘩敲打著,一邊數落著:這麼大丫頭,還沒過門,成天紮在對象傢不嫌寒磣。

媽!林智燕扭著身子。劉麗珠正色道:我不反對你倆的事,可也沒說過無條件支持。

林智誠在屋裡道:我姐處處護著王樹生,買冰塊也是先給他後給我,對象當然比親弟弟重要瞭。

沒你事兒。林智燕說。

劉麗珠又問三十六條腿兒備齊沒有。這是當時全套結婚傢具的統稱,包括一張方桌,四把椅子,一個雙人床,一個大衣櫃,一張寫字臺和一個飯櫥。林智燕喜滋滋地告訴媽:不光‘三十六條腿’兒,還多瞭四條呢。樹生下鄉時學過木匠,他自己做瞭個沙發。還說你跟爸看著好的話,也給你們做一個。

嗯,這還不大離。

林智誠趿拉著涼鞋出來:媽,你不會讓一個沙發就收買瞭吧?

去,你媽什麼沒見過,我是覺得姑爺不錯,會來事兒。又沖女兒道:燕兒,你一個姑娘傢,以後也學著矜持些,聽見沒有?

知道瞭。林智燕拖著長聲答應。

結婚,林智燕沒啥物質要求,她隻讓樹生打一個書架,好把喜歡的書一股腦搬過來。她越是通情達理,王樹生越覺得不能委屈她,他要讓心愛的人體體面面地嫁過來。傢具打好後,他托人找票,費盡周折買齊瞭三轉一響——手表、自行車、縫紉機和收音機,都是響當當的上海名牌。

林智燕有點積蓄,爸又添瞭些錢,她給樹生買瞭塊全鋼手表。林智誠知道後,急赤白臉數落姐姐沒出息。

內科病房是從前的老建築,樓前長著幾株高大的垂柳,柳條拖到瞭地上。黃昏時樹影濃重,十幾隻蟬四兒——,四兒——拖著長聲叫著,如同宏大的管弦樂隊。王樹生拎著圓飯盒走上青石臺階,丁媛隔著窗玻璃看到他,忙招呼林智燕:姐,你對象又送飯來啦。

丁媛是個活潑開朗的姑娘,跟林智燕一塊上夜班。她搶先打開飯盒,看到白米飯和西紅柿炒雞蛋,叫瞭一聲:喲,真給我姐增加營養啊!快成話癆瞭,給,先把你嘴堵上。林智燕夾瞭塊雞蛋塞到她嘴裡。丁媛喊著好吃,林智燕又喂瞭她一口。王樹生拉過來一把椅子,讓她坐下一塊吃,丁媛擺擺手:得瞭,不跟你們起膩瞭,姐你慢慢吃,我去病房轉轉。

她輕盈地出去,隨手帶上瞭護休室的門。

王樹生有些口渴,要去喝水,林智燕一把拉住他:給你晾著白開水呢。咱們以後立下規矩,再不許對著水龍頭喝水,更不能腦袋紮傢水缸裡喝。還有,你那吃東西不洗手的毛病也要改改。

王樹生一一答應,不錯眼珠地看著她。林智燕吃著飯,一抬臉:你傻看著我幹嗎?

喜歡看你吃飯樣子,一聲不響,總那麼秀氣。不像我們一傢人,吃飯跟豬拱槽子似的,吧唧得山響。

林智燕一笑:從小,媽就教育我們姐弟:食不言,寢不語;吃飯嘴巴不要發出聲響;胳膊肘部不能搭在桌子上;筷子不要橫豎交叉擺放……小誠當瞭幾年兵,好習慣全丟瞭。

林智燕一提起弟弟,樹生忙問小誠現在對我啥態度。

還那樣,動不動說點風涼話。他心裡疙瘩沒解開,一時接受不瞭咱們搞對象這個事實。

那我一定要想辦法幫他解開疙瘩,總不成讓小舅子恨姐夫一輩子。

哼,這麼著急想當姐夫啊?

當然。

說話不臉紅。林智燕吃完站起來。王樹生要去刷飯盒,林智燕說:還是我去吧,不然媛媛又該笑話我瞭。當初你住院追我時,她沒少敲打我。這丫頭,整個一人精!

王樹生突然冒出個想法,和林智燕對視瞭一下,兩人想到瞭一起:媛媛和小誠年歲相當,郎才女貌,他倆肯定合適。林智燕說:說辦就辦,我和媛媛說,明天下夜班咱們一起去南大窪玩。

兩人商量妥當,王樹生剛要走,林智燕忽然說:樹生,我想早點嫁給你!血一下子湧上頭,王樹生心臟一陣狂跳,好容易才平緩下來:燕兒,我何嘗不著急呢,我也想早點結婚,快點把你娶進傢門。

親我一下。林智燕閉上眼睛。王樹生嘴唇輕觸在她額頭。林智燕的聲音像從很遠地方飄來:不管我弟說什麼做什麼,你千萬別計較。

王樹生、林智誠一前一後來到時,林智燕和丁媛已等在醫院門口。兩人戴著大草帽,像下鄉女知青,丁媛拎著一網兜吃的東西。順著林蔭大道往南,騎瞭十幾分鐘車子,穿過收割後的玉米地,前面出現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面。七十多年前,清政府在這裡開礦挖煤。後來煤掏空瞭,地面下塌,礦水上浸,這裡就成瞭天然湖泊。

他們坐在水邊一棵老槐樹下。王樹生吹瞭一段口琴,林智誠即興跳瞭一段新疆舞,踢得草葉紛飛。林智燕和丁媛看著哥倆一個賽一個地鬧騰,拍著巴掌加油。天氣漸漸熱起來,丁媛從網兜裡掏出洗好的黃瓜、西紅柿。王樹生伸手要接,林智燕瞪他一眼:去,洗完手再吃。不遠處有眼機井,水嘩嘩嘩地流著。王樹生朝那走去,丁媛說我也去,高高興興地追著他去瞭。

天上雲團緩慢移動著,周圍景物時暗時明。望著水天一色的湖面,林智燕撲哧一聲笑瞭,扭頭問弟弟,還記不記得你一頓吃過四張蔥花餅的事。小誠怎麼能忘記呢?那次他去鄉下看姐姐,老鄉知道林大夫當兵的弟弟來瞭,送來自傢舍不得吃的白面。姐拉著風箱,給他烙瞭好幾塊蔥香四溢、外焦裡嫩的蔥花餅。他狼吞虎咽地吃著,姐借口胃疼隻喝瞭幾口粥……那一晚,月光如水,姐倆坐在土炕上一直嘮到深夜。

真奇怪,那個時候姐倆無話不說,現在天天見面,卻像隔瞭一層。林智誠隨手揪瞭根蛐蛐草,擱嘴裡嚼著:姐,我承認我有些自私,怕失去你,可你要找個好對象,我也打心裡替你高興。問題是現在不是那回事,你跟王樹生有共同語言嗎?

岸邊叢生的灌木上,黃色的螞螂來回飛著,翅膀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林智燕問弟弟:你怎麼知道我們沒共同語言?樹生他確實不懂詩,不懂文學,可他懂我,知道我的願望和所思所想。我說的話他不膩味,能夠耐心專註地去聽;我有時小小的發瘋舉動,他能理解,不會像別人一樣說我有病。也許這就是所謂的知音吧。

這話讓林智誠覺得太玄妙瞭,他搖搖頭,說不明白。林智燕說:慢慢你會明白的,也會發現樹生身上其實優點很多。他善良、真誠、坦率,敢愛敢恨,還是那個你小時候信賴依戀的兄長。

九月蒸騰的雲團裹著水汽,一會兒下起雨來。雨線細密,水面滿是漣漪和濺起的小水泡。幾個人湊在老槐樹下躲雨,林智誠一點一點往外拱著王樹生。眼看半拉身子讓雨水淋濕瞭,王樹生佯裝沒感覺。雨剛小一點,林智燕一拉丁媛的手,跑到瞭雨中,撒歡似的叫著喊著——她們看到瞭天空的彩虹!

太陽很快出來瞭,粗糙的樹幹濕漉漉的。林智誠挑釁地望著王樹生:你不是挺能嗎,敢不敢跟我比爬樹?

不等王樹生回答,他手腳並用,蹭蹭蹭爬瞭上去。王樹生也不示弱,摟著樹幹,一下一下往上攀。剛爬到半腰,林智誠一腳蹬在他肩膀上,險些把他踹下樹去。好容易坐到樹杈上喘口氣,迎面又挨瞭林智誠一拳,王樹生半拉臉登時麻木瞭。

剛才一腳是對你奪走我姐的報復,這一拳是警告你,以後敢對我姐不好,我跟你玩命!林智誠壓低聲音道。

樹枝撲簌簌抖動,搖落下水珠和落葉。林智燕問,你倆猴子似的在上面幹嗎呢?王樹生說沒事,忙出溜到地面。看到他鼻子流瞭血,林智燕心疼地問怎麼搞的,王樹生說樹枝碰瞭一下。丁媛麻利地把一塊紗佈卷成條,塞在他鼻孔裡。林智誠這時也下瞭樹,林智燕使勁瞪瞭他一眼。

林智燕要弟弟陪會兒丁媛,拉著王樹生沿著蘆葦間一條黑泥小路走下去。她問小誠為什麼打你?

王樹生道:沒有哇,不是跟你說瞭嘛,是樹枝碰的。

林智燕突然迸出眼淚來:你受委屈為什麼不說?他這麼橫,你還護著他,你傻呀你!

王樹生忙給她擦淚:你不是說過,小誠說什麼做什麼都別計較嘛。得瞭,他又沒真動手,這兩下對我來說跟撓癢癢似的,不算什麼,隻要小誠不再記恨我。他不願再糾纏這事,轉移瞭話題:對瞭,我妹來信瞭。這丫頭,以前信上總是寫紮根農村戰天鬥地的事,這回卻好像有啥心事,說瞭不少大隊裡的人和事,吞吞吐吐,雲山霧繞的,不知啥意思。

該不會搞對象瞭吧?憑女人的直覺和細膩,林智燕一下子猜到這上頭。王樹生搖搖頭,小環跟小誠一般大,野小子似的,她懂啥叫搞對象。

林智燕想起弟弟,朝老槐樹方向望瞭一眼:不知道媛媛跟小誠合適不合適,我反正挺喜歡她的,我媽也覺得人不錯。

西北風吹走瞭明朗的秋日,唐城進入陰霾籠罩的漫長冬季。星期天下午天氣不好,林智誠沒出門,守著電匣子,心煩意亂來回扭著指針。一會兒是臨行喝媽一碗酒,一會兒是飛兵奇襲沙傢浜,一會兒是灑熱血,求解放,生命不息鬥志旺,一會兒是大吊車,真厲害,成噸的鋼鐵,它輕輕地一抓就起來。

正皺著眉頭看劇本的林兆瑞,抬臉沖兒子道:嗨,聽過八百遍瞭,總不過這幾出戲。關瞭吧,耳根清凈。他新排的戲因為沒有突出階級鬥爭,上頭沒通過。林智誠知道爸心情不好,乖乖地關瞭電匣子,勸道:爸,你這是何苦呢,像王大爺一樣提前辦退休,養養花,釣釣魚多好。

你爸我離不開舞臺。這麼多年瞭,舞臺就是我的生命,離開一天就沒著沒落的。在農村種水稻那會兒,我就想,要是讓我回團裡,能聽到鑼鼓點響,不要說當導演,就是跑龍套、打雜兒我都幹。

你一輩子就是勞累命。

這才充實,都像你少爺一樣吊兒郎當,那國傢不完瞭?

林智誠嘟囔道:我這不是煩嘛。

我知道你為啥煩,你一直為你姐跟樹生的事耿耿於懷。樹生肚子是沒多少墨水,幹的也是粗活、累活,甚至還有幾分危險,可他待人真誠,不勢利眼。這麼多年風風雨雨過來,你爸我深有體會,看人最重要的是人品,為人善良正直比啥都重要。這樣的人才可以信賴,可以托付終身,你姐沒看走眼。

林兆瑞摘掉花鏡,擱在劇本上:小誠啊,別看爸總數落你,我這是愛之越深,責之越切。你不想想,當初你要是吹拉彈唱沒兩下子,就是爸再求人,再給你使勁,你能當兵走人嗎?現在也一樣,你以為廠工會誰都能去,職工文體誰都能搞?不是那麼回事,人傢看你是塊料才要你的。小誠,去不成市裡文藝團體,咱在工廠也一樣發揮作用,我相信那句話,是金子擱在哪兒都發光……

爺兒倆正說著,親傢王天喜捎話來,叫過去商量一下喜宴辦桌的事,林兆瑞招呼兒子一同去聽聽。劉麗珠患感冒出不瞭門,她囔囔著鼻子道:幫我看看那頭兒準備得怎麼樣瞭。缺啥短啥,需要咱們搭把手的,幫幫親傢。

王樹生的新房裡生著爐子,有種生鐵混合著煤煙的味道。劉蘭芝盤腿坐床上,正給小兩口絮著被褥,王天喜和劉愛國抽煙等著老林。一見爺倆進屋,王天喜連忙拎起茶壺來倒水。林兆瑞環顧左右,問怎麼沒見老閨女。王天喜氣鼓鼓回答:這丫頭,焉主意賊大。他哥辦喜事,寫信叫她回來,到現在連個影兒都沒見。林兆瑞說:也不能怪小環,山裡交通不方便,寄封信都得一禮拜。

嗐,人傢早把大名改瞭。劉蘭芝接茬道,王衛東,聽聽這名字!這孩子,改名你不征求爸媽意見,改瞭也就罷瞭,可下鄉這麼大事也不吱一聲,自己偷走戶口本就去報名瞭。上山下鄉,你當是去玩啊……

她眼窩有些潮,撩起衣襟擦起來。

王天喜哼瞭一聲:腳上的泡自己走的。再說,下去鍛煉鍛煉也沒虧吃,又不光你閨女一個下鄉,樹生、燕兒誰沒下過鄉?

愛國拉瞭一下劉蘭芝胳膊:姐,你就別心窄瞭。我聽說返城政策有松動瞭,到年頭可以回來,弄好瞭還能保送上大學呢。等小環回來,讓她姐在醫院裡介紹個大夫,等兩年抱個大外孫,姐你就請好吧。

敢情。劉蘭芝笑得淚花閃閃。

這時院門一響,樹生接林智燕下班回來。劉愛國忙說:別老念叨你寶貝閨女瞭,今天咱們主題是如何把你兒子喜宴辦四置瞭。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不打無準備之仗。我盤算好幾天瞭,既要移風易俗,又要喜慶熱鬧,方方面面答對滿意。趁著樹生他倆都在,咱們再把辦桌細節敲定一下。

喜宴安排在臘月十六。盡管頭一次當大操兒張羅這事,愛國卻相當在行,他拿過來賓名單,眼睛一瞭就瞧出瞭問題:這恐怕不行,街坊這些人又有‘礦派’,又有‘工總’,過去結瞭疙瘩,現在弄一桌吃飯,喝高瞭別再來次武鬥。

王天喜大手一揮:都過去的事瞭。放心,甭管他‘礦派’還是‘工總’,來我這喝喜酒,就得給我面子,誰也不敢奓翅。

林兆瑞點點頭,相信親傢有這個能力。他和天喜,不光是兒女親傢,還是街坊和評劇票友。天喜是下窯的老板子,外表糙拉,可人實誠,重義氣,在礦上威望很高。當初,要是沒天喜在革委會照應著,他早讓團裡那幫造反派整死瞭。就算不死,這把骨頭恐怕也扔在湖北稻田裡瞭。林兆瑞端起杯子,又喝瞭一口水。天喜知道他的嗜好,沒給他沏茶,開水裡加瞭一勺糖。好甜,林兆瑞想,真是甜到瞭心底。

老林是帶著夫人的一雙眼來的。一進屋,就看到一臺嶄新的蜜蜂牌縫紉機,靜靜地臥在外屋地上。一塊繡著幾朵紅牡丹的白佈罩著縫紉機頭,就像蒙著蓋頭等待出閣的嬌羞新娘。不用問,他就知道這繡工出自燕兒。裡屋,傢具滿滿當當,寫字臺上擺著嶄新的紅燈牌收音機,銘牌上紅艷艷的燈籠透著喜氣。此時,林兆瑞坐在姑爺打的沙發上,用夫人的眼光再次環顧一遍新房,心想,就是麗珠她親自來,恐怕也隻有滿意兩個字。

林智燕拉弟弟到外屋,悄悄道:還跟樹生置氣呢?人傢可不跟你一般見識,你那麼待他,他不記恨不說,還一個勁催我給你介紹對象呢。哎,你看媛媛人怎麼樣?

姐,我不想搞對象。

別耍小孩子脾氣瞭,你也老大不小瞭,媽還急著抱孫子呢。你說吧,你要是有意思我好跟人傢說。

林智誠道:媛媛要人有人,要個兒有個兒,條件不錯。可我不知為啥,就是不來電。直覺告訴我,她也未必願意,我看她喜歡王樹生那路人。

瞎說。

真的,你弟我眼睛多毒啊,再怎麼說也是從文工團裡出來的,姑娘們想什麼我一眼能瞧出來。

這時王樹生出來,問又編排我什麼呢。林智燕說:我弟誇你手巧,把傢弄得像那麼回事。

樹生沖林智誠笑笑,林智誠咧咧嘴。

冬天天黑得早,劉蘭芝張羅著做晚飯,愛國叫住她:姐先別忙活,我為外甥結婚特地寫瞭首詩,我給大傢念念。

王天喜一劈手:打住,這兒談正事呢,你又弄你的破詩。我說,你一個廚子耍啥筆桿子整什麼詩,寫詩能寫出大米白面紅燒肘子?能養活老婆孩子過日子?

愛國不愛聽瞭:哎,你還是別說這個,耍筆桿子就是有用。你先進生產者發言稿誰幫你寫的?地球轉一天你轉一天半,這詞兒誰整出來的?我這是沒大領導賞識,要不進市革委會寫作班子綽綽有餘。

林兆瑞笑瞇瞇地看著他倆掐。王樹生說:舅,沒人時單獨給我倆念吧,正好燕兒她也喜歡詩,你們切磋一下。

愛國一聽臉上樂開瞭花,給外甥一個擁抱大禮,真是知兄者莫若弟也。林兆瑞提醒輩分論錯瞭。劉蘭芝說:他倆呀,一向這麼沒大沒小。起小我媽就把愛國擱我這兒,跟樹生一個被窩睡,一個槽子裡搶食,在外頭哥哥舅舅胡叫一氣。

王天喜讓老伴燙壺酒,他今天要跟親傢和愛國痛痛快快地喝兩盅。樹生,你也喝點兒。他對兒子說。王樹生答應著,燈影裡悄悄攥住林智燕的手。林智燕往外抽,抽不動,用拇指指甲輕輕尅瞭他一下。

座鐘打過八下後,林傢父子和愛國回傢瞭。大閨女玉潔在醫院值班,劉蘭芝安頓外孫跟自己睡。她從外屋拿進來一個搪瓷盆,倒扣在地上,又把一隻空酒瓶立在上面。孩子爬起來撒尿,睡眼惺忪地問姥姥在幹啥。

地震嘍好往外跑。劉蘭芝說。這一年的臘月,地震傳言困擾著唐城人,過年的喜慶裡有一種隱憂。王天喜天天聽電匣子,知道的事比老伴多,聽瞭這話便數叨她幾句:老娘們就是頭發長見識短,別看嚷嚷得兇,都是瞎造謠。再者說,真要地震,你瓶子倒嘍再往外跑,早晚八春瞭。孩子還要問,王天喜說:早點睡吧,明天還要上學。聽院子裡有腳步聲,王天喜沖窗戶外頭道:樹生,黑燈瞎火的,把燕兒送回傢。

知道啦。黑暗中,王樹生答應著。

西北風刮走瞭城市上空的霧霾。風停歇瞭,滿天星星閃閃爍爍,什麼地方響著零星的鞭炮聲。林智燕深吸瞭一口氣,夜色真美呀,她說著把胳膊伸進樹生的臂彎,兩人挽在瞭一起。

兩傢距離不遠,前後排住著,他們卻走瞭三個來回,堅持要把對方送回傢。最後,還是王樹生攔著林智燕:照這麼送下去,咱們明天早上也進不瞭傢。這樣吧,數一二三,你進院子,我掉頭,咱們誰也不許再回頭。

林智燕開門進傢,王樹生轉身。聽到林傢的關門聲,他又停下腳步,直到林智燕的小屋裡亮起燈光,他才回傢。

臘月裡的一個星期天早上,林智誠從噩夢中驚醒,出瞭一身冷汗。他夢見電閃雷鳴中,他傢房子坍塌瞭,林智燕埋在瓦礫中。他一個人在瓢潑大雨中找尋著姐姐。姐,這個平時他叫得那麼親切自然的詞兒,在夢裡,他卻喊不出來——像啞瞭一樣,光張嘴發不出聲。他覺得姐姐要永遠離開他瞭!

有人在啪啪啪拍打著門玻璃,是母親。劉麗珠進來,唰地一下拉開窗簾:都幾點瞭還不起來?趕緊騰地方,你姐要在屋裡打扮一下。

林智誠這才醒悟,今天是臘月十六,姐出嫁的日子。夜裡落瞭一層雪,明晃晃的陽光中,他跟著媽來到院子裡,邊敲打著腦袋,努力擺脫夢魘的陰影。丁媛來幫林智燕梳洗打扮,瞧出點問題來:你弟怎麼瞭,今天是你大喜日子,他該高興才是。他就這麼格色,甭管他。林智燕說。

丁媛幫她拆開短辮子,麻利地用剪子修剪著,再用圓把塑料梳子一下一下給她梳著頭。林智燕想起弟弟的話,從鏡子裡看著丁媛:媛媛,問你點事,你覺得你姐夫他人怎麼樣?

好呀,從你倆搞對象起,我就覺得很般配。有時我就想,我將來找對象就找他這樣的,又重感情,又體貼人,手又巧。我才看不上醫院那些自命不凡的大夫呢。

死丫頭,沒臉。林智燕伸手擰她一下,丁媛笑著躲閃著,臉有些泛紅。媛媛十歲上就沒瞭媽,這麼多年和父親相依為命,欣賞成熟穩重的男人,也就不奇怪瞭。林智燕心想,小誠看人還挺準的,看來自己和樹生是亂點鴛鴦瞭。

兩人嘰嘰喳喳,說說笑笑,半個多鐘頭過去瞭。劉麗珠看時間不早瞭,進屋提醒女兒該裝包瞭。唐城老例兒,閨女出嫁,娘傢要把陪送的嫁妝,用紅平紋佈包成一個個包袱,而且一定要雙數。幾個人一起把林智燕的衣服、書籍,和用鉤針勾的沙發巾、座鐘罩裝進包。到這時候,林智誠不得不接受事實:這個他叫瞭二十多年,疼愛他的姐姐,已經心有所屬,真的要出嫁瞭!

王樹生,你敢對我姐不好試試!他在心裡默念著,狠狠地往包裡塞著東西。

劉麗珠把兒子和丁媛支出去,讓他們在外頭看接親的什麼時候來,她要叮囑閨女幾句話。林智誠出屋,說去看看那頭兒準備的怎麼樣瞭,便徑直走瞭。丁媛站在院子裡,透過貼著紅喜字的門玻璃,看到母親攥著女兒的手在說著什麼。林智燕有些不好意思,臉上透著紅暈。觸景傷情,丁媛想到,將來自己出嫁時既不會有母親給自己裝包,也不會有這樣的千叮嚀萬囑咐……想著想著,眼睛有些模糊,她把視線移向灰色的天空。一群鴿子正扇面一樣飛過,留下瞭嗡嗡的鴿哨聲。

王樹生一大早就起來,踩著斑駁的積雪挑滿一缸水,又把院子打掃得幹幹凈凈。天逐漸亮起來,朝陽把院子裡頭天搭起的帆佈喜棚染上一抹緋紅。磚頭壘起的灶臺旁,廚子們用漏勺撈出煮得半熟的大米,放到籠屜中準備蒸爬豆米飯。桌案上,擺放著半成品的米粉肉、四喜丸子、炸好的帶魚、切好的肉片……王玉潔正往新房玻璃上貼著大紅喜字。樹生進屋,招呼姐幫他做一下發型。王玉潔擠出發蠟,蘸在梳子上,把他硬硬的頭發梳成瞭時興的偏分。看著鏡子裡的樹生,她邊誇著精神,邊感慨道:你姐夫啊,當初也是這麼一表人才,要不我怎麼會看上傢在農村的他,非招個倒插門女婿……弟弟的大喜日子,讓王玉潔想起曾經擁有的幸福生活。許多東西,隻有失去瞭才覺出珍貴。你姐夫活著時候,我為一點雞毛蒜皮的事沒少跟他嘰歪。現在想想,真是太傻瞭。樹生啊,一定要珍惜現在,跟燕兒好好過日子啊!

王樹生嗯瞭一聲,用手壓著額頭一縷翹起的頭發。

胡同裡熱鬧起來,赴宴席的客人踩著積雪陸續上門,王天喜和老伴笑容滿面地迎候在門口。為樹生辦婚事,傢裡拉瞭饑荒,可王天喜高興,他願意看到兒子體面風光地把媳婦迎娶進傢。人活臉,樹活皮,他在礦上大小也是個人物,兒子婚事如果悄沒聲兒草草辦瞭,自己老臉往哪兒擱?領導、工友、徒弟們不幹,親傢那頭也交代不過去。人傢把那麼好的閨女給瞭你兒子,你好意思連辦桌都節省嗎?

兒子大喜日子,劉蘭芝一宿沒睡好覺。這會兒,她興奮中帶出點焦急來,不住地問愛國幾點瞭,手搭涼棚往胡同口張望,邊埋怨著老閨女這時辰瞭還不露面。直到斜背著綠軍挎,五眼棉鞋上沾滿泥水的衛東站在面前,她才如釋重負,催閨女趕緊去換衣服接新嫂子。衛東沒想到自己擔當這麼一個重要角色,忙說:媽,還是讓我姐去吧。我天沒亮就上瞭車,沒來得及紮古,再說傢裡也沒合適衣服。劉蘭芝瞪她一眼:這怎麼成,接親要全可人,你姐不中,你快點拾掇拾掇!

王樹生一身新衣服,挓挲著兩隻手,在屋裡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劉蘭芝領閨女進來,沖他道:紮古好沒有,紮古好瞭去院裡等著,讓你妹妹捯飭一下。

說著,她把窗簾拉上瞭。

衛東一件件試著衣服,粗大的短辮,壯實的身板,在母親眼前晃來晃去,讓劉蘭芝覺得有些生疏。在老閨女面前,當媽的總有些氣短,覺得孩子在鄉下遭罪,自己幫不上忙,虧欠她很多。王衛東沒帶走的幾件衣服,都壓在櫃子底下,皺皺巴巴的,又瘦又小,最後總算翻出一件紅毛衣穿在身上。劉蘭芝幫她摩挲時,靜電噼啪作響。

你哥也結婚瞭,你爸跟我隻有你一樁心事瞭。還是抓緊回來吧,城裡再怎麼不濟,也比鄉下遭罪強。

媽,我的事不用你們管,我自有主意。

你有啥主意,餿主意。打小你就任性,自作主張下鄉我們沒說啥,現在要再不管你,就在農村耽誤瞭。劉蘭芝突然齁嘍齁嘍咳嗽起來,因為喘氣不均,臉憋得通紅。衛東忙輕輕捶打著後背,讓媽把痰吐出來。劉蘭芝說:我不礙事,你別讓我著急,別惹我生氣就中。

來時王衛東裝瞭一肚子話,看這情形,她決定暫時先不跟媽說瞭。她把外套穿上,辮子甩到腦後:行啦,走吧。

林智誠進門時,劉愛國正跟衛東交代接親禮儀。林智誠主動請纓,說自己在部隊幹過炊事班,要上灶幫廚。愛國上下打量他一眼:你呀,再幫廚也是油梭子泛白——短煉(練)!老實告訴你,紅案白案你都上不瞭。漫說你,就是我這正宗廚子,今天也得讓位。我看哪,正經你趕緊給我回傢,等著跟新親一塊過來,不能亂瞭規矩。又轉身叮囑樹生別忘記帶四色禮,改口叫爸媽時,一定要聲音洪亮。

林智誠討個沒趣,並沒生氣,和衛東打瞭個招呼,悄悄耳語說過會兒有事找你。劉愛國叮囑瞭一圈,問傻站在一邊的林智誠怎麼還不走。還是劉蘭芝替小誠解瞭圍:既然來瞭,就別走瞭,一塊兒跟樹生接你姐去,人多喜興。

九點半,王樹生的迎親隊伍來到林傢門前。他一身新姑爺打扮,藏青華達呢中山裝,黑色一腳蹬豬皮鞋,手裡拎著白酒、糕點、掛面、豬肉四色禮,有些拘束地站著,接受著街坊們熱情的目光和小聲議論。林兆瑞、劉麗珠早早迎候在門口,面對嶽父嶽母,王樹生深深鞠瞭一個躬——爸!又鞠瞭一個躬——媽!林兆瑞夫妻響亮地答應著,接過姑爺的四色禮。

林傢正屋圓桌上擺著幾個瓷盤,裡面擱著點心、糖塊、花生、瓜子。這叫擺果茶,男方客人照例要嘗一嘗。兩傢人噓寒問暖,劉麗珠有幾年沒見王衛東瞭,拉著她手問這問那。王樹生被大傢簇擁著,直奔新娘閨房。看到給大傢開門的衣著鮮亮的丁媛,樹生同組的青工石柱搶步上前:嫂子,我跟我哥接你來啦,快走吧!

丁媛弄個大紅臉。

王樹生推他一下:你小子不長眼,管誰都叫嫂子,看清楚瞭再叫。小石才明白自己搞錯瞭,忙不迭道歉。乍一看到坐在小床上的新娘子,王樹生真有一種驚艷感覺。燕兒顯然經過精心打扮,大紅上衣,挺括的灰色混紡華達呢褲子,棕紅色豬皮鞋。原來的辮子剪瞭,烏黑的頭發梳成發腳略帶彎曲的柯湘頭,面帶嬌羞地看著進屋的一群人。

嫂子真俊!石柱發出一句感嘆。

那邊,劉麗珠把姑爺帶來的豬肉擱在菜板上,拿刀剔著骨頭。肉還要讓姑爺帶回,這叫離親骨肉。她手抖得厲害,眼窩濕濕的。林兆瑞讓她控制一下情緒,劉麗珠用手背拭瞭一把淚:道理我都明白,可還是忍不住,出嫁的閨女就是離娘的肉啊!

外面冷,王樹生給林智燕披上毛呢大衣。眼看就要離開生活瞭二十幾年的傢,林智燕百感交集。她讀過不少外國愛情小說,這些父親偷偷保留下來,躲過屢次抄傢的黃書,給孤獨的、喜歡浪漫的林智燕洞開瞭一個新世界,也陪伴她度過瞭鄉下幾年寂寞時光。但這些愛情小說都不涉及婚姻,書裡出嫁的描寫幾乎沒有。林智燕不能想象人傢女兒是如何走出娘傢大門的,反正她此時無比依戀這個傢、這座小院,就算是即將到來的新生活,也不能抵消此時的感傷。潛意識裡,她甚至有些埋怨樹生,為啥這麼心急火燎地把她接走。也隻有在此時,她才發現父親鬢角滋生出瞭白發,而母親曾讓女兒始終引以為驕傲的美麗臉頰上,竟早早長出兩塊老年斑……當著姑爺和眾人的面,林兆瑞壓抑著感情叮囑瞭女兒幾句。劉麗珠一句話沒說完就哽咽瞭,母女緊緊擁抱在瞭一起。丁媛淚水模糊瞭雙眼,怕別人發現自己的失態,她借口迷眼揉瞭兩下眼睛。

胡同裡鞭炮炸響起來,王樹生和新娘出現在自傢門口。王天喜老兩口笑得合不攏嘴,劉愛國引導著一對新人走進新房。婚禮很簡單,新郎新娘單位領導說瞭些勉勵的話,該新娘父親講話瞭。林兆瑞看著女兒、女婿:我沒啥要說的,就叮囑你們三句話:一要孝順父母,打小拉扯大你們不容易;二要夫妻恩愛,傢庭是事業基石,基礎打不牢說什麼都白搭;三要堂堂正正做人,寧可不說話,也不要說瞎話。小兩口連連點頭,交流瞭一下激動的目光。王天喜的徒弟大鎖,沖師傅一挑大拇指:你親傢這話有水平,要不怎麼人傢能當導演。

人群中,王玉潔眼圈有些紅。她想起自己和大剛他爸結婚那陣,正趕上破四舊,連個簡單的儀式都沒辦,當語文老師的他,騎輛破車子把她接進傢門。有回她抱怨嫁得委屈,丈夫歉疚地跟她說:對不住你,以後有條件瞭,一定補辦個像樣的婚禮。摟著兒子,她眼淚啪嗒啪嗒滴落下來。大剛踮起腳來給媽擦淚,問她為啥哭,王玉潔忙捂住兒子嘴,小聲道:別瞎說,媽這是高興。

輪到王天喜講話,他嘎嘣其脆:今兒個是我兒大喜日子,大傢都來捧場,感謝!他抱拳拱拱手,我呢,也沒啥好說的,意思都在酒裡頭。粗茶淡飯,大夥兒吃好喝好,喝好吃好!這話說到人們心坎上瞭。大冷天趕過來,賀喜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能吃上頓像樣的飯菜,喝上幾口小酒。對於長期秫米幹飯、玉米面粥,缺少油腥的人們來說,這樣開葷的機會並不多。大傢一陣掌聲。

新郎新娘三鞠躬後,在愛國攛掇下,王樹生掏出口琴,吹瞭一段《打靶歸來》,林智燕朗誦瞭一首毛主席《沁園春·雪》。大傢一陣叫好聲。劉愛國想讓小誠唱首革命歌曲,烘托一下氣氛,可找半天沒見人影——林智誠根本沒進新房。他隻好宣佈:婚禮結束,喜宴開始!

王傢擺不開桌,有幾桌擺到瞭東西鄰居傢,主席擺在王天喜屋裡。給單位領導敬完酒後,王樹生給丈人倒酒,林兆瑞心疼姑爺,叮囑他悠著點喝。劉愛國說:你甭攔著,今兒個樹生就是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也得喝,誰讓他娶媳婦呢。他又湊近老林,悄悄耳語:老哥放心,別的桌我給他倒白開水。

林智燕給王天喜斟滿酒,舉起酒盅:爸,你和我媽為樹生沒少操心,為我倆的事沒少費力。結婚後他就交給我瞭,你二老放心,我會好好關心照顧他……一桌人頻頻點頭:這閨女就是懂禮數,體貼周到。

小兩口去別的桌敬酒瞭。王天喜一高興,又喝瞭兩盅,夾瞭一塊上著糖色的方塊肉,吧嗒著嘴:咱一個從前下井,有今兒沒明兒的窯花子,現在不光退休有勞保,不再為全傢吃喝心窄犯愁,還給兒子蓋房辦喜事娶上瞭媳婦,高興啊!等過個一年半載抱上大孫子,下鄉的老疙瘩再返城,我可以說是死而無憾嘍!

愛國忙攔住話頭:姐夫你喝高瞭。傍年備節的,又是你兒子大喜日子,快別說這喪氣話。來來來,都滿上!

王樹生、林智燕敬完幾桌酒,又回到主席。劉愛國安排廚子吃飯,自己掌勺炒瞭道拿手菜端上來,說別光吃肉,都嘗嘗我這焦熘餎馇。林兆瑞嘗瞭一口,連連稱贊:愛國呀,抻兩年我傢小誠結婚辦桌請你。就你這手藝,到大飯店掌灶都綽綽有餘。聽瞭這話,愛國沾沾自喜:我是空有一身文武藝,無處施展白抓瞎啊。實話告訴你老哥,我可不是隻會做大鍋菜的廚子,我對新詩很有研究……他看瞭一眼王天喜:放心姐夫,今天咱們隻談菜肴不談詩歌。你們信不信,光大餎馇我就能做出幾十道菜,還能講出不少典故來。哎,大夥也伸筷子呀,撂涼瞭不好吃。

大傢嘗嘗,果然酸甜酥脆,香而不膩。林兆瑞問愛國,既然餎馇這麼受歡迎,為啥今天不多露兩手。劉愛國搖著頭:不行不行,你問問大傢赴酒席最想吃啥,是肉!誰有肉還吃餎馇?

這麼說,你的餎馇永無出頭之日啦?王天喜笑問小舅子。愛國一撥浪腦袋:那也不一定,多少年後興許餎馇比肉還金貴呢。到時候,我給大夥兒做一桌餎馇宴。哎,別光說餎馇瞭,今天這麼喜慶,我提議新郎新娘喝個交杯酒吧。

這倒很新奇,大傢都說好。愛國提前教過兩人動作要領,王樹生、林智燕站起身,舉著酒盅的胳膊伸向對方,勾在一起。王樹生的心怦然而動,林智燕的眼睛裡閃著激動的淚光……林智誠喝瞭兩盅酒便悄然離席。屋簷滴答著融化的雪水,喜棚裡灶火將熄。衛東站在院門口,正對著積雪斑駁、落滿鞭炮紅紙屑的地面愣神。看見他,問啥事。林智誠道:沒事,想跟你待會兒,說說話。

雖然隻比林智誠大幾個月,王衛東卻比他成熟很多。此刻,她黝黑的臉上有些慍怒:小資產階級情調!有話直說,有屁快放,沒有的話我可進屋瞭?

還是那個得理不饒人的紅衛兵,風風火火的假小子。林智誠想著,不怒反笑,瞅著腰身更加粗壯,衣服顯得有些緊巴的王衛東,問有對象瞭嗎。衛東一愣:你問這幹啥?

你知道現在什麼個形勢,人傢下鄉的都想法運動著返城呢。返城總得有理由吧,結婚、頂工、病退、商調,條條金光大道。結婚是最好的捷徑,你現在要是城裡有個對象,就可以名正言順提要求回來。

找我就為這點事兒?王衛東有點警覺地盯著林智誠,你,該不是要我和你搞對象吧?實話告訴你,我有對象瞭。

真的呀?你就是沒對象,我也高攀不上。不過呢,你這麼一說,我倒挺好奇的,什麼樣的優秀青年,能打動王衛東的芳心?

他是我下鄉那個大隊的,獸醫。王衛東有些羞澀。林智誠撲哧樂瞭,她生起氣來:嚴肅點,人傢跟你說正經事呢。

林智誠收起笑,擺出一副思考模樣:如果跟我說,是想征求一下我的意見,那麼我告訴你,你搞這個對象絕對是個錯誤,而且你傢沒一個人會支持你。

你怎麼凈說喪氣話?我第一個告訴你,是因為咱們好賴也是從小到大的朋友,讓你幫我拿拿主意。

不好辦哪!林智誠搖著頭,蹲在地上,撿根木棍在雪地上畫著。唉,咱們真是同病相憐啊,你有愛不敢跟傢裡說,我失去愛無處表白。

你對象吹啦?

我哪來的對象,我是失去瞭姐姐的愛,是你的好哥哥把我姐搶走瞭!

要不怎麼我批評你,你思想就是不健康。什麼叫把你姐搶走瞭,搞對象結婚,合理合法。

再合法也要顧及別人感受吧,反正我覺得我姐嫁給你哥很委屈。

你怎麼能這麼說,我哥他哪點兒不好?

好,就是配不上我姐!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戧戧起來。這時,王樹生從院子裡出來,瞄到他影子,林智誠急忙站起來走瞭。王衛東招呼:哥,正好我想和你說點兒事。

有啥事兒不能進屋說,非在外頭。你看你穿得這麼單薄,你嫂子給你打瞭件毛衣還差個袖子,抓緊點春節前你就能穿上。

衛東心裡一熱,鼓足瞭勇氣:哥,我搞對象瞭。

什麼?王樹生嚇瞭一大跳。陸續散席的客人正從兄妹身邊走過,王衛東連忙說:哥,你別這麼大聲好不好,連姐我都沒告訴。

她簡單地說瞭一下和柱子的交往,王樹生皺起眉頭:不是哥給你潑冷水,這事恐怕不行。聽哥一句話,長痛不如短痛,趁你們相處時間不長,還是一刀兩斷好。

王衛東連連搖頭說不可能。王樹生詫異地看著她,怕刺激妹妹,努力尋找著委婉的表述方式,問關系發展到啥程度瞭。衛東臉一下子紅到脖子根:哥你想哪兒去瞭,我跟柱子真的沒什麼。

王樹生不好再問下去,就說:就算我支持你也沒用,關鍵是咱爸媽那裡,用什麼方式讓他們接受這個農村姑爺。

你就不能幫著說服爸媽?

看著皮膚粗糙,耳垂兒生出凍瘡的妹妹,王樹生心生憐愛。那我試試吧。他說。

晚上,把鬧洞房的一幫工友打發走,王樹生來到父親屋裡。王天喜心情很好,正饒有興趣地問著女兒農村的事。衛東沖哥使個眼色,意思讓他起頭說。正給母親捶著腿的王玉潔,納悶地看著他倆擠眉弄眼。王樹生突然想,其實姐姐擔當這個角色更合適。他輕咳一聲道:爸,媽,小環有點事想跟你們商量一下,不管同不同意,你和我媽都別著急。

王天喜用爐鉤子捅瞭兩下火,抬臉看著兒子:你咋變得這麼肉肉咕咕的,有啥話直說,要麼讓小環自個說。他轉向閨女,我們老疙瘩一向風風火火,辦事嘎嘣其脆。你說吧,你的事我跟你媽還有啥不同意的?

爸,媽,本來這事不該瞞著傢裡。是這樣,我在農村處瞭個對象,本來想一塊來參加哥的婚禮,他怕你們不同意沒敢來。

王天喜呵呵一笑:不就是一塊下鄉的知青嘛,你要看著好,我們有啥不同意的。

王樹生遲疑瞭一下:小環這對象不是一塊下鄉知青。他傢就在村裡,是個返鄉知青。

這麼說是農業戶?王天喜盯著女兒。衛東承受不瞭父親目光,低下頭嗯一聲。王天喜態度很明確:不行,我不同意!他把爐鉤子扔到地上。劉蘭芝也幫腔道:唉,找啥樣兒的不好,非找一個農業戶。

王衛東臉憋得通紅:農業戶怎麼啦,你們吃的飯、穿的衣、喝的酒,哪樣離得開農業戶?

王天喜大手一揮:別跟你爸講大道理,大道理你爸比你明白。反正從我這兒就通不過,你趁早跟他拉倒!

就不!

王玉潔忙拉妹妹,要她冷靜一下慢慢說。衛東滿臉是淚,沖姐道:你看他們讓我冷靜嗎?聽我慢慢說嗎?平時總教導我向貧下中農學習,鬧半天一個比一個虛偽,都是假的,假的!

姑奶奶,你小點聲。劉蘭芝說著閨女,又轉臉嗔怪王天喜,老頭子,你這臭脾氣點火就著,你也是讓小環把話說完啊。

反正我跟你們說瞭,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我就跟柱子好。衛東聲音更大瞭。

你敢!王天喜湊近一步,我寧可打折你的腿,在城裡養活著你,也不讓你在農村丟人現眼。

就敢,回去我倆就拉證!衛東嚷起來。王樹生看情況不好,連拉帶拽把妹妹架出去。

王天喜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捶胸頓足,聲淚俱下:我怎麼養活出這麼個敗傢閨女。在城裡今天鬥這個,明天鬥那個,讓人背後戳脊梁骨還不夠,還去農村鬧得雞犬不寧,傷風敗俗!王玉潔倒瞭一杯水遞過來,勸爸消消氣,王天喜一胡嚕,杯子哐啷一聲掉到地上,摔個粉碎:你們合著夥氣我不是?又沖窗外嚷道:你走,有能耐一輩子別踏進這個傢門,我活著一天就不認你這個閨女!

外頭的王衛東毫不示弱,一邊在哥哥胳膊裡掙紮,一邊還擊父親:我就是死在山溝裡也不回來!

林智燕被這陣勢嚇著瞭,呆站在院子裡不敢言語。看樹生把王衛東架出來,忙上前把小姑拉走,領到自己傢。剛過門的女兒突然回娘傢,這是很不吉利的事,林兆瑞夫妻惴惴不安地從屋裡迎出來。林智燕小聲說:沒事兒,小環沒地方睡,今晚讓她在我屋裡將就一宿。

進屋,她倒水擰瞭條熱毛巾遞給衛東擦臉。衛東擦著擦著,突然用毛巾捂著臉嗚嗚地哭瞭起來。柱子說我白耽誤工夫,我還不信。我尋思爸媽平常對鄉下人那麼好,老傢來親戚啥都舍得送,為啥到我這兒就換副面孔,搞個農村對象他們就嘰嘰歪歪。我真不懂他們啥是真,啥是假!

林智燕慢聲細語地勸著:你歲數小,沒成傢許多事情考慮不周到。爸媽反對不單單因為你搞個農村對象,他們怕你誤在農村出不來瞭,是為你好。你想沒想過,在農村生活一輩子意味著什麼?

不就是比城裡苦點累點嘛。我又不是沒下過鄉,沒幹過農活,這點苦這點累我都受得瞭。

林智燕搖搖頭:不光是這些,你想過孩子問題嗎?結婚有瞭孩子,你就忍心讓他一落生就在山溝裡?城裡再怎麼說,各方面條件也比鄉下好。咱們自己可以受委屈,不能委屈瞭孩子呀!

大不瞭不要孩子。

林智燕撲哧笑瞭:快別說氣話瞭。好瞭,忙一天瞭你也挺累的,早點休息,明天我讓我爸出面做做工作。

看王衛東慢慢平靜下來,林智燕給她鋪好被,帶上門悄悄出來。樹生剛好出門接她,兩人進瞭院子。瞧見公公屋裡已經熄瞭燈,她沖那邊努努嘴。王樹生輕聲道:爸吃瞭藥睡著瞭,他血壓高,經不起折騰。

林智燕說:在感情上,小環跟你一樣執拗。她這脾氣硬戧著不行,等明天情緒穩定瞭,你和姐兩頭說合一下,我把我爸也搬來做工作。快過年瞭,一傢人別為這個鬧不愉快。

王樹生點頭稱是。

屋裡亂糟糟的,水泥地上印著雜沓的泥鞋印,一地瓜子皮和糖紙。看著整潔的新房弄成這個樣子,小兩口對視一下,苦笑著搖瞭搖頭。王樹生感慨:打死我也不再結婚瞭。林智燕抿嘴一笑:那可沒準兒,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你可以再找一個。

胡說八道。王樹生說。他突然想起什麼,轉身打開五鬥櫥,從緊裡頭摸出個黃緞子荷包,小心翼翼地拉開六角型堆成的封口,神秘地對媳婦說:來,看看我傢的寶貝。

裡面是一枚形似銅錢的翡翠。外形是圓的,中間的孔也是圓的,孔上穿著紅絲線編織的吊繩,年代久遠吊繩已變成暗紅色。王樹生小心翼翼舉在眼前:這叫平安扣。當年,我奶請大師開瞭光,給瞭我爸,它呵護瞭我爸半輩子。我上班那天,我爸又傳給瞭我……

新婚之夜,王樹生靠著被垛,摟著臂彎裡的妻子講起平安扣的來歷。

日本投降那年,王天喜迫於生計去煤礦下井。他母親用五鬥米從玉器店換來這枚平安扣,揣在懷裡,拐著小腳,爬上高高的北山,邁過三十九道門檻,從早上一直等到瞭黃昏,才讓凈覺大師開瞭光。

王樹生清楚地記得,父親跟他說起這些時,眼裡泛起瞭淚花。從小接受無神論教育的他,忍不住問爸,你真信這個?

信!王天喜肯定地回答,什麼東西都是這樣,信則靈。咱隔壁大鎖咋樣,剛下井就趕上塌板,要不是我這當師傅的有經驗,他小命早就扔井下瞭。有這個平安扣保佑著,你爸我下井這麼多年,不要說傷筋動骨,就連肉皮都很少擦傷過。你說神不神?爸知道爐前工在鋼廠最危險,所以呢,把這個平安扣給你。來,樹生,你今兒個第一天上班,我給你戴上。

王樹生俯下身子,把腦袋伸過去。顫巍巍,王天喜把紅絲線吊繩套在兒子脖子上。三十幾年前,健壯的他也是這樣,站在梳著纂兒穿著對襟佈衫的母親眼前,乖乖地低下頭像個孩子,任由母親給他戴上這個平安扣。王天喜說:你奶奶告訴我,大師說心誠則靈,你隻要給兒子戴過一回,它自然就靈光瞭。你奶奶親自給我戴過一次,下半輩子窯我都沒啥事。今兒個我給你戴上,盼著它給你帶來好運,一輩子平安順利!

一晃一年多過去瞭。眼下,當著新婚妻子的面,王樹生又一次擺弄著這個寶貝,講起它的故事。林智燕好奇地撫摸著,平安扣溫潤細膩,籠罩著一層神秘。王樹生說:從今天起,這個平安扣也是你的瞭。燕兒,你戴上試試。

林智燕笑笑,沒有戴。

王樹生以為媳婦怕涼,便用手焐著平安扣,說好玉是溫暖的,越戴越暖和。林智燕笑笑,還是沒戴。王樹生誤會瞭,不好意思地撓著頭:唉,爸的一點兒心意,老輩人都迷信,圖個吉利,你也沒必要當真。

林智燕搖搖頭,認真地說:有些事情你就得相信。樹生,我不戴,是因為這玉是專屬你的,這可是爸媽對你的一片愛啊!

她親瞭一下平安扣,小心地給樹生戴上,然後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嘴裡念念有詞:保佑我的愛人平平安安,幸福一生!王樹生被燕兒這個舉動逗樂瞭,一下子把她擁在懷裡,順手拉滅瞭電燈。

磚紅色的城市夜空,一輪皎潔的圓月正升起來。

《平安扣(那座城這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