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和那個年代知識分子傢庭孩子一樣,林智燕打小就品嘗瞭世態炎涼,可生活磨難去除不掉她骨子裡的浪漫情調。她喜歡逛公園,軋馬路,愛在雨中散步,時常吟誦一些唐詩宋詞。這在當時,就是小資產階級思想,難免有人背後嚼舌頭。可王樹生不管那套,這才是獨一無二的林智燕,他的被文學作品熏染的,有些超凡脫俗的燕兒!

婚後,王樹生在狹小的院子裡種花種草,還為媳婦用鐵管焊瞭一個秋千架。這樣,歇班的林智燕,可以蕩著秋千,嗅著各色花兒的清香,看她喜歡的小說,吟她喜歡的詩詞,直到暮色降臨。

在王天喜老兩口看來,兒媳婦可真有點格色。可林智燕手腳勤快,知書達理,對誰說話都沒個大聲,實在又挑不出啥毛病。不理解歸不理解,老兩口隻是私下裡嘀咕兩句,臉上沒表露出來。讓王樹生感到壓力的,倒是媳婦的潔癖和伴著潔癖的執拗,不洗手不許吃飯,不洗腳不能上床。王樹生抽煙是下鄉時學的,小知青沒錢買煙卷,連向日葵幹葉子都卷瞭抽。婚前下班進傢,他先噴雲吐霧抽上根煙舒坦會兒再吃飯。現在,媳婦歷數抽煙諸多害處,要他戒煙。上來煙癮,他隻好蹲到院子花叢裡偷著抽上兩口。劉蘭芝瞧見,心疼兒子嘮叨瞭兩句,樹生忙把煙掐滅站瞭起來,說燕兒她也是為我好,怕我肺抽壞瞭。你爸抽瞭半輩子煙,也沒見肺有啥毛病。劉蘭芝撣著兒子肩頭蹭的花粉,不過呢,燕兒這麼說,估摸著也有道理。你真能戒瞭,還省錢呢。

趕上歇大班,王樹生就過林傢這頭來。他眼裡有活兒,手上閑不住,把個小院拾掇得幹幹凈凈,生機勃勃。喜得林兆瑞合不攏嘴,逢人便說:都說一個姑爺半個兒,我這姑爺,頂兩個兒子!

林智誠聽見,撇撇嘴。王樹生來傢幹活,他樂得輕閑,可有這麼個勤快姑爺一比較,當兒子就免不瞭要聽父親嘮叨。小誠啊,你可要向你姐夫學習……有事沒事,爸就把這句掛嘴邊,林智誠煩瞭:有本事,他在咱傢扛一輩子長工!他尋思,王樹生頂多三分鐘熱度,在老丈人丈母娘跟前獻淺兒罷瞭。沒想到,王樹生一幹就是幾個月。嘿,真是把我傢當你自己傢瞭。

天氣漸漸熱起來,林兆瑞下鄉演出,一走兩星期。回傢後,劉麗珠把傢裡肉票全找出來,買來三兩肉,做瞭半鍋豬肉大蔥餡餛飩。林兆瑞盛瞭一搪瓷盆,給親傢端過去嘗嘗鮮。正巧女兒女婿下班,林兆瑞招呼他倆來傢吃——樹生啊,吃完飯跟我殺幾盤象棋。你爸不中,臭棋簍子不說,還愛悔棋。

林傢小院一進門就看到兩盆大夾竹桃,葉片似柳,紅花灼灼。魚缸裡,雙尾金魚在水草中悠閑遊動。院子撣瞭些水,涼爽而安謐。吃罷飯,爺倆就擺上棋盤廝殺起來。劉麗珠收拾著碗筷,念叨著兒子這麼晚瞭怎麼還不回來。林兆瑞眼睛沒離棋盤,說又不是小孩子丟不瞭他。劉麗珠說:現在不少返城知青沒工作,在社會上閑逛,我是擔心小誠跟他們學壞瞭。

林智燕看天黑下來,說:爸,你們該把戰場搬屋去瞭。樹生,你去外頭看看小誠回來沒有。

王樹生走出昏暗的胡同,來到小馬路上,影影綽綽看見燈影裡幾個人在撕捋著。他疾走幾步,被眼前景象驚呆瞭:一個姑娘驚慌失措站在一邊,林智誠和兩個人扭打在一起,被其中一個用刀子刺中大腿。就在小誠倒下的瞬間,王樹生大吼一聲,縱身上前,一拳把拿刀的那個打個趔趄。他虎目圓睜,像一堵墻擋在瞭林智誠前面。

別管閑事,不然紮你個透心涼!那小子揮著刀子,啞著嗓子虛張聲勢地喊叫著。王樹生認出他來,大臭兒——上學時比自己小一班,因課上經常放屁而得名。這小子初中沒畢業就因偷東西進瞭局子。王樹生步步逼近,大臭兒慢慢後退,握刀的手顫抖著。他的同夥兒幹叫嚷不敢上前。

面對帶血的刀鋒,王樹生並不懼怕。下鄉時他跟一個滄州木匠學過拳腳,對付這倆小子綽綽有餘,隻是不放心身後的林智誠。他用眼睛餘光一掃,小誠倒在那姑娘懷裡,燈光下鮮血染紅瞭褲子。王樹生心急似火,不知道小誠能不能挺住,他想擒賊先擒王,先解決大臭兒再說。大臭兒被他逼到墻根,無路可退,罵瞭一句揮刀刺過來。王樹生一閃,一記扁踹,大臭兒像笨重的口袋一樣咕咚倒地。他那同夥兒一看遇上個練傢子,再加上王樹生一副拼命架勢,嚇得拽起大臭兒撒腿就跑。王樹生沒有追趕,伏下身抱住林智誠,焦急地叫著小誠,小誠,你醒醒!

林智誠微閉著眼睛,臉痛苦地扭曲著。

王樹生三兩下脫下襯衣,刺啦一聲撕開,紮住林智誠受傷的大腿止血。然後一貓腰,背起來小跑著直奔醫院。趴在姐夫背上,林智誠仿佛又回到童年。那次發燒,姐姐背他去醫院,也是在這樣一個春夏之交的夜晚。不同的是,姐夫咚咚的心跳聲沉穩有力,隔著背肌傳遞過來,讓他覺得很安全,很踏實。他真切感受到一種手足般的愛,無力地叫瞭聲姐夫。

別說話。王樹生說,再堅持一會兒,馬上到醫院瞭。

我不會死吧?腿上的劇痛,讓林智誠突然想到一個平時從沒有想過的問題。小跑著跟在一邊的姑娘,一下子哭出聲來:不會的,不會的!王樹生喘籲籲道:別胡思亂想瞭,咱們都要好好活著。

王玉潔正在外科值急診班,看到弟弟滿頭汗、一身血沖進來,嚇瞭一大跳。隨即,林智誠被推進手術室。

癱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王樹生這才有時間瞭解事情經過。原來姑娘叫馮紅,是京劇團演員,在樣板戲《紅燈記》裡演李鐵梅。演出散場晚瞭,一個人回傢路上遇上兩個流氓糾纏,是路過的林智誠救瞭她。王樹生點點頭,沒想到小誠這麼有血性,還挺仗義的。

半小時後,王玉潔從手術室出來,說小誠傷口已經縫合,沒什麼大礙。林叔他們還不知道,我下班回去告訴一聲,晚上你在這兒陪著吧。我剛才打電話報瞭案,回頭派出所過來瞭解情況。王玉潔說。

林智誠蘇醒過來,被屋頂的日光燈晃得又閉上眼睛。過瞭一會兒,他睜開眼正遇上王樹生關切的目光,他微弱地叫瞭聲姐夫。王樹生湊近他:手術很成功,養些日子就好瞭。還有,小馮一直陪在你身邊。

站在面前的是個腰身勻稱的姑娘,穿件漂亮的印花的確良上衣,一根油光水滑的大辮拖到腰際,一雙顧盼多情的大眼睛,盈盈地泛著淚光。林智誠突然心跳加快,蒼白的臉上現出紅暈。馮紅說:你還很虛弱,別多說話。麻藥勁兒剛過,腦袋也別動,不然會頭疼的。

這時外面一陣喧鬧,傢裡人聽到信兒都來瞭。劉麗珠一下子撲到床前,眼淚汪汪的:你這孩子,怎麼凈惹事兒,讓媽操心!王樹生連忙替小舅子辯解。馮紅道:叔叔、阿姨,他是為救我受傷的,你們要責怪,就責怪我吧!

說著,眼淚掉瞭下來。林智誠皺著眉頭叫瞭聲媽。劉麗珠聽出兒子的嗔怪,忙攥住馮紅的手:好閨女,阿姨不會埋怨你的,隻要你沒事兒,我傢小誠受點傷也值得。馮紅越發嚶嚶地哭出聲來。林兆瑞也說:是小誠願意這麼做的,見義勇為是好事,這怎麼能責怪你呢。往後,姑娘傢千萬別一個人走夜路,晚瞭讓傢人接一下。

林智燕查看著弟弟傷情。林智誠忍著疼痛,悄悄耳語:姐,我姐夫真夠意思!又小聲嘀咕句,我以前不該那麼對他。看弟弟這麼可愛的表白,林智燕道:行啦,有話留著跟你姐夫說吧。你們倆呀,行事做派,倒像一個模子裡刻出的親哥倆。

她直起身,關切地看著丈夫,讓他穿上從傢裡帶來的襯衫。這時管床大夫進來,小聲提醒病人需要休息。王樹生讓燕兒陪爸媽回傢,又勸小馮也回去休息:你衣服上有血,回去換換洗洗。放心,這兒有我照看呢。

林智誠住院這段時間,馮紅天天來看他。偶爾有演出來得稍晚點,林智誠就有些魂不守舍。潛意識裡,他希望身體慢點康復,和小馮在一起的時間長一些。林智誠住院第三天,馮紅母親拎著一網兜水果罐頭、麥乳精來看他,臨走非擱下二十塊錢不可。老太太客客氣氣,說話滴水不漏,讓林智誠覺出感激之外的客套。這娘倆,可一點不像,他喜歡小馮的爽直。

兩周後,林智誠拆瞭線出院。他前腳到傢,馮紅後腳就上門來看他。林兆瑞很賞識這個小同行,得知她進劇團剛兩年就挑大梁,連說不簡單:毛主席說,年輕人就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這話太對瞭!

他又問起當年一塊學戲的老李,馮紅說他當上革委會副主任瞭。林兆瑞哦瞭一聲:都成主任啦?他臉上有麻子演不瞭戲,學的打鼓,那會兒我們見面常開玩笑,說老李做報告——群眾觀點,老李敲門——坑人到傢,老李跳傘——天花亂墜……

馮紅不再拘謹,咯咯地笑起來,是孩子那種嬌嗔可愛的笑。劉麗珠問小馮覺得他傢小誠怎麼樣。馮紅臉一紅,低頭說挺好的,心眼好,人又熱情。林兆瑞道:小誠這孩子,人品沒得挑,就是打小他媽慣著他,擰脾氣……

劉麗珠忙剝瞭一粒糖遞給馮紅,又悄悄瞪瞭丈夫一眼。林兆瑞一笑,轉移瞭話題:小馮啊,我也挺喜歡《紅燈記》的。說起來,還跟這出戲有點淵源呢。你知道嗎,《紅燈記》最早是天津聯合評劇團排演的《三代英雄》,我們還專門去觀摩過。後來改編成京劇樣板戲,一下子鎮瞭……

馮紅忽閃著大眼睛專註地聽著,這讓林兆瑞有如遇到知音,禁不住說瞭幾句掏心窩的話:評劇、京劇本來是姊妹藝術,可以說各有千秋。唉,現在破四舊破的,全國學樣板戲,連我們評劇團都改唱京劇瞭。

林叔,沒準以後還會改過來的。還是評劇在咱唐城有觀眾,有戲緣,我爸媽就喜歡評戲。

但願如此吧。聽馮紅這麼說,林兆瑞心裡有些暢快,像在團裡指點年輕人排戲一樣說下去:小馮啊,平心而論,《紅燈記》改編得很成功,不愧是樣板戲!像李鐵梅唱段《都有一顆紅亮的心》,《做人要做這樣的人》,《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場》,可以說傢喻戶曉,誰都能唱兩句。這對你一個專業演員,就提出瞭更高要求,既要演出一個天真活潑的小姑娘形象,又要塑造一個堅強的革命繼承人形象……

看他扯開話匣子,一旁的劉麗珠輕咳瞭兩聲,林兆瑞這才拍拍腦門:你看我,光顧跟你談戲瞭。小誠在西屋呢,他回來一直念叨著你——你快過去吧!

看馮紅出門,劉麗珠小聲埋怨丈夫:人傢小馮頭一回來傢串門,該讓倆年輕人多待會兒,你老跟著瞎摻和啥。林兆瑞呵呵笑道:遇上個圈裡的,就摟不住話匣子瞭——這孩子,唱戲是棵好苗子。

你就知道唱戲,不關心你兒子終身大事。我看小馮跟咱兒子挺投緣,倆人有那麼點意思。

隨緣吧,就算你兒子有意,成不成還在人傢,在小馮父母態度。總不成你兒子救瞭人傢,就要人傢嫁給他吧。

林智誠躺在床上,微閉著眼睛。本來聽到馮紅進門,他興奮地對著鏡子胡擼一把頭發,興沖沖地就往外跑。但一轉念,又回到床上,他想再次享受一下小馮關切的眼神,聽聽小馮動聽的聲音。馮紅進屋帶來一股脂粉香味,這味道不同於姐搽的雪花膏清香,是他在文工團熟悉的、充溢於舞臺化妝間的香味,濃烈而刺激。林智誠汗毛孔有些發堵,心跳加快。

你身體怎麼樣瞭?馮紅問。林智誠忙坐起來,沒事瞭,就是養病待得身體有些發糠。馮紅建議他出去走走,活動活動。林智誠晃晃腦袋,說一個人閑逛沒意思。晚上我陪你。馮紅說,眼神裡有個小人兒,讓林智誠有些發毛。他避開她的目光:求之不得!

院子裡一地明晃晃的陽光,屋裡光線很好。林智誠穿著背心短褲,小腿上有些稀疏的汗毛。我看看你的傷。馮紅說著,撩開林智誠的短褲。林智誠有些不好意思,往下抻瞭一下:都好瞭,別看瞭。

不,我就要看!馮紅很固執,纖纖手指在他大腿硬硬的疤痕上撫摸著,像是撫摸著林智誠一顆躁動的心。都是為瞭我……馮紅的大眼裡噙滿淚水,很快溢瞭出來,順著臉頰淌下去。

林智誠忙拉她坐下,笨手笨腳給她擦淚。馮紅十多歲就住進戲校,男生女生在戲裡經常扮演夫妻什麼的,比同齡人要早熟。她掏出手絹擦擦臉上的淚:小誠,這次我來你傢,是想告訴你一句話……她聲音低下去:我喜歡你!

突然而至的幸福,幾乎把林智誠擊垮,一瞬間竟然有種虛脫的感覺。他原想托姐姐中間做媒,沒想到小馮這樣直截瞭當。他手足無措,緊張中一把抓住瞭她的手。馮紅說:喜歡就是喜歡,我不會拐彎抹角。小誠,看著我的眼睛回答我,你喜歡我嗎?

馮紅的大眼睛逼得林智誠無法躲閃。這太直白瞭,火辣辣的讓他無法承受。像是第一次站到舞臺上,林智誠臉漲得通紅,嘴唇哆嗦瞭半天,才囁嚅出兩個字:喜……歡!

晚上馮紅在林傢吃的飯,零瀝粥,雞蛋炒咸菜,林兆瑞特地烙瞭幾塊糖餅。飯桌上,劉麗珠才知道馮紅父親是軍分區首長,母親從部隊醫院轉業在傢,兩個哥哥都當兵。她心裡打個沉:高攀瞭。林兆瑞沒想到這層,問小馮:傢裡沒有藝術行當的,怎麼想起來讓你學戲?

我學習成績不算好,媽說與其上完中學下鄉,不如上戲校學幾年,還能留在城裡。其實我也喜歡唱戲。

瞧瞧人傢父母,早把孩子前程盤算好瞭。劉麗珠佩服之餘,有些憐愛地看著眼前這姑娘,學戲很苦,我傢燕兒小時候想學,讓我攔下瞭。

也沒啥,就是個習慣。馮紅說,我們那會兒,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練功,壓腿、下腰、劈叉。吃瞭早飯,學唱腔,吊嗓子。頭回耗腿,同學們淚珠子吧嗒吧嗒掉到地板上,疼得都哭瞭。我繃著,硬是一滴淚都沒掉。我媽說我從小就擰,認準一條道跑下去,不撞南墻不回頭。

劉麗珠沖兒子道:你聽聽,人傢小馮多能吃苦,不下這狠功夫,人傢能演李鐵梅?林智誠光顧悶頭吃飯瞭,這會兒沖馮紅擠擠眼睛。林兆瑞輕咳一聲:小馮啊,你們倆能認識,也算是一種緣分,你們交往呢,我們完全支持。小誠不比你,你事業有成,他剛參加工作,以後你要多幫助他,督促他進步。

爸,你說哪兒去瞭。林智誠臉上有些磨不開。馮紅大大方方道:林叔林嬸,你們放心,我會和小誠一塊進步的。

吃完飯,兩人一塊出去。劉麗珠送到院門口,回屋沖著丈夫笑瞭。在她眼裡,兒子的婚事十拿九穩。你兒子呀,這點隨你,喜歡漂亮姑娘。她說。

呵呵,我是那種人嗎。林兆瑞爽朗地笑瞭起來,不過在小馮身上,我倒真看到瞭你年輕時美麗的倩影。

你還記得?

當然。

劉麗珠的爺爺輩是從廣東過來的商人,專為在唐城開煤礦的英國人供貨。她打小受的是英式教育,在天津上的大學。剛解放那會兒,她喜歡到小劇場看評劇現代戲,一下子就被飾演小生的林兆瑞所吸引,寧可跟父親鬧掰,也要嫁給林兆瑞。飯桌上,林兆瑞常以她為例教育一對兒女:生活嘛,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你看你媽,從前是嬌小姐,當姑娘時什麼都得傭人伺候著,現在不也洗衣做飯操持傢務樣樣都中嘛。

劉麗珠沒吱聲,當時想起一句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麼多年,她既品嘗瞭愛情的甜蜜,也體會到生活的艱辛,因此在兒女終身大事上,她想得比較多。這會兒,聽老林說起過去,她嘆瞭口氣:啥苦咱們都吃瞭,但願兒女們不會再有這麼多磨難!

國槐長出一蓬蓬米粒一樣的黃花時,林智燕懷孕瞭。回娘傢,她把好消息告訴瞭媽。劉麗珠喜滋滋地搟面條、臥雞蛋,問她樹生知不知道。林智燕說:我不想現在就告訴他。平時樹生老說我身子骨弱,傢裡啥活計都不讓我伸手,要知道我懷孕,還不把我供起來。我是那麼嬌貴的人嗎?劉麗珠道:不說就不說,抻些日子給樹生個驚喜也好。你上班別累著,傢裡能吃點吃點,等反應大瞭,吃什麼都沒胃口,什麼都吃不進去瞭。

娘倆正嘮著,林兆瑞回傢。劉麗珠悄悄跟他說,你要當姥爺瞭。林兆瑞一愣,沒回過味來。劉麗珠又說瞭句,燕兒有瞭身孕,你要當姥爺瞭!林兆瑞連連說好事啊。劉麗珠想閨女生下小孩兒她幫著帶,便勸說丈夫提前辦退休。林兆瑞搖搖頭,上回排的戲還沒上演呢,投入那麼多心血,就跟自己孩子一樣,怎麼著他也要等個結果,看上一眼再退。劉麗珠沒有再堅持:你呀,就是這個命。成也舞臺,敗也舞臺,一生的榮耀和倒黴,都跟你的戲有關。

林兆瑞點頭稱是,夫人真是太瞭解他瞭。

這天中午,林兆瑞正跟幾個演員說戲,革委會主任來找他。東拉西扯瞭幾句後,主任從兜裡掏出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報紙,擱到桌子上,一臉嚴肅:咱們唐城出瞭個知青典型。省裡交給任務,要咱們根據這個原型創作一出樣板戲,爭取在全國一炮打響。團裡這點老人扒拉來扒拉去,就你挑頭合適。上次那出戲先擱擱,這回可是上頭交下來的政治任務。你抓緊看看她的事跡,準備準備帶人下鄉去體驗生活。老林啊,人不可能倒一輩子黴,這對你來說是個翻身的機會。

主任走後,林兆瑞打開報紙,是省委機關報,頭條位置有張大照片。這不是親傢的老閨女小環嗎?圓臉,短辮,懷裡抱著一捆麥子,正咧開嘴沖他笑著。再一看黑體大字標題:《紮根山鄉的鐵姑娘——王衛東》,林兆瑞哈哈笑瞭:這閨女,行啊!

再往下看,手有點顫抖。報紙上寫道:知青的好榜樣王衛東,在為生產隊鍘草時,被一起幹活的社員誤傷,鍘掉瞭右手小指頭。她強忍著劇痛,到衛生院簡單包紮後,第二天依然跟社員們一起下地幹活。鐵姑娘的事跡,像長瞭翅膀傳遍整個山村,飛進每個社員的心田。在她的影響下,廣大知青和貧下中農發揮出沖天幹勁,今年小麥畝產達到六百多斤……五六千字的大通訊,別的內容林兆瑞記不清瞭,隻知道小環受瞭傷。密密麻麻的鉛字在他眼前漸漸模糊,小環血肉模糊的手指愈加清晰……他攥著報紙忐忑不安地回瞭傢。

劉麗珠戴上花鏡一看報紙,眼淚唰地一下流出來:這孩子怎麼這命苦,下鄉遭罪不說,還殘疾瞭,親傢母知道不定怎麼掛念呢。

林兆瑞道:先別跟他們說。小環現在到縣裡當知青辦副主任瞭,上級要我們以她為原型排一出反映知青上山下鄉的新戲。我這麼尋思,小環沒在傢過年就嘔著氣走瞭,跟傢裡的關系有點僵。我呢,馬上去趟縣裡,先摸摸情況,順便做做她的工作。親傢那頭還在置氣不能說這事,我悄悄跟親傢母打個招呼,看她有啥東西捎沒有。另外呢,以親傢的名義給小環買點吃的。

劉麗珠道:對頭,傢和萬事興。小環這丫頭敢想敢幹,我看好她,日後還會有大出息。

受過高等教育、講究禮數的劉麗珠,不知為啥偏偏喜歡外人眼裡瘋瘋癲癲的王衛東,還一度把她看作未來的兒媳婦。端詳著報紙上的照片,她突然問丈夫:哎你說,要是小環跟咱們小誠會是怎麼樣?林兆瑞說:別亂點鴛鴦瞭,他倆不般配,我看小馮更適合你兒子。

說起兒子的婚事,兩口子又有些煩心。馮紅父母雖沒明確表示反對這門婚事,但對頭次上門的林智誠卻不冷不熱,兩個哥哥也帶搭不理的。他們希望馮紅找個部隊大院出來的,門當戶對的幹部子弟。

風從南面大山中吹過來,夾帶著苦艾的味道。縣知青辦門窗敞著,風吹得窗簾撲嗒嗒作響。

衛東倒茶時,林兆瑞註意到她右手小指戴瞭個膠佈套,他一陣心疼。看林叔盯著自己的手,衛東舉起來笑笑:受瞭點輕傷,現在沒事瞭,跟正常人一樣。等林兆瑞說明來意,她又笑瞭:我還能成為你戲裡的主角兒啊?起小在你眼皮底下長大,林叔你還不知道我這點兒出息。

林兆瑞說:領導說不光要排一出新戲,還讓挖掘一下思想深度,要跟你們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跟階段鬥爭聯系起來。

這話啟發瞭王衛東,她坐下滔滔不絕地說起來,林兆瑞在本子上記著。聊瞭有一個多鐘頭,看時機差不多瞭,他插上鋼筆帽:林叔這次來呢,還有一件要緊的事。年前你跟你爸鬧別扭的事,我也聽樹生說瞭。你在農村搞對象,怎麼個情況我不太清楚,我想知道你是怎麼想的,看有沒有法子解開跟傢裡的疙瘩。

王衛東把屋門關上,坐在林兆瑞對面:林叔,說實話我也很矛盾。我沒想到會鬧到這一步。我和柱子關系既沒法往深裡發展,又沒有退路,不可能一刀兩斷——我到底該怎麼辦?

面對林兆瑞慈父一般的目光,衛東把壓抑瞭很久的心裡話全掏瞭出來。

柱子大名張存柱,是村裡唯一念過高中的人。知青來村裡後,他隔三岔五來知青點串門。剛進村的王衛東,通過他瞭解階級鬥爭新動向,把唯一一個富農分子揪出來批鬥。又破四舊扒瞭山下一個明代宦官的墳墓,打爛石人石馬,挑著骨骸和腐爛的衣冠遊街示眾。不過那會兒,她和柱子還隻是戰友,並不比組裡的男知青親近多少。

王衛東賞識柱子,是從演出救場開始的。那年早春修農田水利,公社讓知青們排段樣板戲慰問社員,領導點名演《沙傢浜》第五場堅持——現在社員有些懶散,泡病號,磨洋工,開小差,演樣板戲就是要鼓舞一下士氣,要堅持到底!

這出戲劇情是這樣的:抗日戰爭時期,以郭建光為首的十八名新四軍傷病員隱蔽在蘆葦蕩。面對日寇掃蕩,郭建光勸說大傢不要焦躁,堅守待命。隨後風雨驟起,在戰士小虎一句大風雨來瞭之後,是郭建光和戰士們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松的著名唱段。慷慨激昂,熱情高漲,很有感染力,這也是領導看重這段戲的原因。

王衛東導演、劇務一肩挑。柱子常過來瞧他們排戲,偶爾插幾句嘴,說說自己的意見。王衛東說:一邊瞇著去,這沒你的事兒。換成別人,柱子早急瞭,王衛東數落他,他隻是一笑。扮演小虎、隻有一句臺詞的知青小劉,有些過意不去,想把自己的角色給他。王衛東惱瞭:他又不是知青,不行!

那晚月光如水,河堤上一面面紅旗獵獵有聲。河岸臨時壘起的土臺子上,掛著好幾盞明晃晃的馬燈。舞臺背景糊著幾大張宣傳紙,上面畫著蘆葦、烏雲,蠻像那麼回事。幾個知青躲在後面操弄著京胡、二胡、大鑼、鐃、鈸等——這都是他們從城裡跑東跑西借來的。前奏響起,身著灰色新四軍服的郭建光和戰士們一亮相,就博得全場叫好。

當郭建光唱到毛主席黨中央指引方向,鼓舞著我們奮戰在水鄉時,工地宣傳員突然站起來喊口號:立下愚公移山志!下面社員也一塊喊。又喊:敢叫日月換新天!社員也跟著喊。這麼一通喊,雖然打亂瞭演出節奏,但也烘托出現場氣氛,讓守在臺口的王衛東心潮澎湃。

其實這出戲劇情唱段大傢都熟,但現場看真人表演感覺就是不一樣,社員們眼睛瞪得圓圓的。這時,郭建光又一次縱身躍上土臺:同志們!這蘆葦蕩就是前方,就是戰場,我們要等候上級的命令,堅持到勝利!幾個知青應道:對,我們要等待命令,不怕困難,堅持到勝利。

正當樂器模仿風雨驟起時,小劉卻不見瞭蹤影,王衛東急得直跳腳。一個社員跑來告訴她小劉拉稀瞭。正節骨眼上,這不是掉鏈子嘛!衛東沒工夫罵娘,急中生智,她硬把這個社員推上臺:你替他上,喊一句‘大風雨來瞭’就行。面對臺下黑壓壓的觀眾,社員嘴唇哆嗦著,嘎巴瞭幾下嘴,最後總算喊瞭出來。可一緊張忘瞭臺詞,一句西邊上來天道來從他嘴裡喊瞭出來。

這是地道的山裡話,遇上雷雨天也都這樣表述,但擱在此情此景,卻顯得那麼滑稽和不倫不類。觀眾笑得前仰後合。王衛東覺得天塌瞭一樣,一個來月時間,多少辛苦努力一下子化為烏有。她一陣眩暈,手扶住瞭旁邊樹幹。正這時,柱子不知打哪兒冒出來,跳到臺上喊:大傢靜一靜啊,方才是故意制造個戲劇效果,讓大夥兒放松放松。大夥兒說怎麼樣?

臺下齊聲說:好!

王衛東一下子迸出瞭眼淚。柱子在臺上接著說:下面,我給大傢念一首我寫的《憶秦娥》,一來鼓舞一下士氣,二來呢,等知青接下來的精彩演出——‘東風寒,輪飛人笑鬥志堅。鬥志堅,灤河戰士奔赴前線。旭日東升紅旗艷,戰鼓催我飛向前,飛向前,壯志男兒,安排河山!’

這段小插曲過去後,演出繼續進行。模擬的暴風雨中,眾知青和郭建光邊舞邊唱。最後,馬燈驟然亮起,知青們巍然屹立,構成一組與暴風雨頑強搏鬥的英雄群像。臺下一片叫好聲,王衛東看到公社主任興奮地拍著巴掌,高興地和縣領導說著什麼。她長出瞭一口氣,這才發現衣服都讓汗給濕透瞭。她在人群中尋覓著張存柱,正好柱子也在看她。四目相對,他沖她調皮地擠擠眼,她不好意思地把目光移開瞭……知青們慢慢融入村裡生活,每天下地和鄉親們一樣掙著工分,一晃過瞭半年多。秋天給山嶺點綴上瞭斑斕色彩,能隱約看到長城在群山中綿延。山腳下,一片片高粱搖曳著豐滿的穗頭。這裡大秋作物隻有高粱,為保證通風,要擗去一些葉子。夕陽下山,收工哨子吹響,男男女女鉆出瞭高粱地,說笑著捆紮起堆在地上的高粱葉。這東西要扛回去喂牲口。生產隊長清點人數,聽說王衛東腳紮傷瞭沒出來,便招呼張存柱去看看。大夥兒起哄,隊長道:笑啥笑,柱子給牲口看病是把好手,給人瞧病也不含糊。

王衛東頭發蓬亂,抱著膝蓋坐在地上。柱子看她身邊高粱葉子上有些血跡,便焦急地搬她的腳,要看看傷得重不重。王衛東也不吱聲。腳是完好的,又看腿,看胳膊,都沒受傷。面對衛東羞紅發窘的面孔,他忽然明白瞭怎麼回事,臉一下子紅瞭。高粱穗在頭頂搖曳,柱子脫下紅色跨欄背心,三兩下撕成一條一條的佈:給,用這個先墊上吧。他擱下一堆紅佈條,撥開高粱稈走出去幾米遠,說瞭句:我等你啊!

王衛東怦然心動。

從此以後,這個人漸漸占據瞭她的心房。在以後漫長的農村歲月裡,每次來例假她都會想起這個人,這句話。王衛東,這個來自城裡的姑娘,開始像農村女孩一樣用佈做月經帶,到後來她到縣裡當上幹部,柱子特意給她買來衛生紙時,她已經很不習慣瞭……這廣闊天地裡孕育的感情,生活在城裡的人們能理解嗎?

面對林兆瑞關切的目光,王衛東說:全傢人數落我,說我傻,讓人傢糊弄瞭。是,我不該跟我爸頂嘴,不該過年一聲招呼不打就走。可誰又理解我呢?本以為我哥跟我齊心,站在我這邊,可沒想到他前些日子來,背著我去找柱子,讓他跟我一刀兩斷,別影響我返城。我知道哥是為我好,可他就不想想,真要和柱子吹瞭,柱子傷心我更痛苦。比起我的手來,我心裡的傷痛更厲害!

等她平靜下來,林兆瑞才說:這樣吧,我回去做你爸他們工作。你這頭呢,也別沖動做出傻事來。至於將來,我相信車到山前必有路,會有一個妥善的解決辦法的。

林叔,你要是我爸多好!

衛東眼神裡流露出的孤單無助,讓林兆瑞想起自己的女兒:小環啊,天下父親都是愛自己兒女的,隻是表達方式不同罷瞭。行瞭,心情好點,啥時候讓我見見柱子,我相信你看中的人一定錯不瞭。

一聽這話,衛東露出瞭笑容:那我打電話叫柱子過來,他真是個不錯的人。我受傷後,大傢都說我勇敢、堅強。其實,要是沒有柱子背後安慰我,關心我,沒有柱子那句‘漫說你少個小手指,就是少個胳膊少條腿我也要你’,我早就崩潰瞭。

林兆瑞此時真切地理解瞭小環,這個他眼裡曾經的孩子,已經長大成人。他把草紙包裹得四四方方的核桃酥拿出來。聽說是父親捎來的,衛東臉上現出一抹驚喜:真的,我爸還認我這個閨女?

瞧你說的,孩子都是父母身上的肉,哪兒能說不認就不認瞭呢,你爸那是一句氣話。

衛東如釋重負:其實,我爸真的挺好的,這些年他也不容易。他血壓高,我不該氣著他。林叔,你盯著點,別讓他老喝酒,隻有你的話他才聽。還有,我嫂子寄來的毛衣和錢都收到瞭,你替我謝謝她。

林兆瑞回到唐城,先去找親傢,一五一十講瞭小環的事,但隱瞞瞭斷指這個細節。聽說老閨女成瞭典型,當瞭領導,再看看她捎來的栗蘑、山野菜等土特產,王天喜後悔地直拍後腦勺:唉,我這狗脾氣,點火就著,小環她受瞭不少委屈!

送走老林,王天喜叫住往外跑的外孫子:姥爺眼神不好,你幫我寫封信,叫你老姨抽空回傢一趟,我想她瞭。他卷著旱煙,仰靠在躺椅上,吩咐大剛道:我念你寫。小環……嘖,不行,你別寫啊。換個開頭:衛東……別扭。讓姥爺想個有水平的開頭。嗯,這個不錯,吾兒小環……大剛問啥是吾,王天喜說吾就是我的意思。外孫道:那應該是吾女小環。王天喜說:都差不多,接著往下……

林智燕來這屋取東西時,正聽見爺倆討論信的寫法,她抿嘴笑瞭。回屋想瞭想,她也寫瞭封信,替樹生表達歉意。兩封信裝進同一個信封,寄瞭出去。

白天落瞭幾滴雨,黃昏仍舊烏塗著,悶熱難耐。國槐樹冠周圍,聚集著不少蚊蟲、螞螂。燕子穿梭往來,掠過地面飛著,讓人覺得分外壓抑。

王樹生騎車回傢,剛進胡同就瞧見街坊畢成穿著大褲衩,腋下夾著一卷涼席,站在自傢小平房頂愣神。老畢是陶瓷廠美術師,畫得一手好丹青,王樹生新房裡就掛著他為小兩口畫的《春柳新燕圖》。王樹生摟住閘,長腿支著車子,叫瞭一聲畢師傅,問他在房頂幹啥。老畢支支吾吾,說上來涼快涼快。

畢成臉有些發燙,像被人看穿瞭心事,直到王樹生進瞭傢門還沒緩過勁來。他是個膽小怕事的男人,見人靦腆得很。白天在廠裡上廁所,正遇上革委會主任,見領導總不能不說話吧,於是硬著頭皮沒話找話:王主任,今天天氣不大好。主任心不在焉地點頭:嗯,是不大好。說完又找補瞭一句:有些人想改變都改變不瞭。主任的本意是想說,天氣的好壞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顯示一下自己有水平,學過辯證法。可大老粗沒文化,表述出來就詞不達意甚至南轅北轍瞭。畢成讓頻繁的運動整怕瞭,一聽這話頓時有種被判死刑的感覺,冷汗順著脊梁骨直淌。

主任沒發現他的異常,痛快淋漓地撒完尿,臨瞭抖落兩下那個物件,問他在廠裡畫幾年畫兒瞭。畢成心驚肉跳地回答說十年,畫得最多的是偉大領袖毛主席。

我怎麼聽說,你最拿手的是畫仕女呀?主任系著腰帶的手停下,盯著他突然發問。聽瞭這話,畢成嚇得都結巴瞭:誰,誰,誰說的?造謠,中傷!

主任大笑起來,點著他:看你這熊樣兒。給你個任務,四天內創作出一套古代四大美女系列茶具來,外貿要用。

這年頭畫這類東西就是搞四舊,破壞文化大革命,畢成摸不準主任是真要他畫,還是故意在整他。平心而論,畫瞭這麼多年偉大領袖,他恐怕也畫不好仕女瞭。下班時,主任從他窗前經過,特意敲打下玻璃,伸出四個指頭:畢成,這是政治任務,要是不想下放到車間,你就認真完成!

此時,畢成在屋頂站著,凝望著天邊變幻著顏色的晚霞。一會兒是主任的臉,一會兒是偉大領袖,一會兒是貂蟬,一會兒是西施……媳婦連叫他三遍,他都沒挪窩。鄉下娘們不懂他的心思和苦惱,就知道伺候兩個大胖兒子,平時兩人連話都很少說。甭管我,今晚我一個人在上頭睡,清靜會兒。畢成說。

王樹生搬車子進瞭院子,口渴得厲害。瞅媳婦沒在傢,他雙手扒著水缸沿,咕咚咚喝瞭個痛快。關上屋門,涼水沖洗一下身子,換件幹凈汗衫,才出來吃飯。壓的粗面餄餎,豆角打鹵,劉蘭芝給兒子盛瞭一大碗,又遞給他一頭剝好的大蒜:我們先吃瞭,你爸你姐帶大剛看戲去瞭,燕兒捎話來說晚上學習,不用等她。

就著大蒜,樹生吃瞭一大海碗餄餎。第二碗剛吃一半,突然肚子咕嚕嚕一陣難受,擱下飯碗就往外躥。媽忙問他幹啥去,我去趟茅房!話音未落,王樹生人已經到瞭胡同。

身子骨一直很棒,王樹生沒把肚子疼當回事。可好漢擱不住三泡稀,上吐下瀉,去瞭四趟廁所後,他終於頂不住瞭,整個人都有點虛脫。座鐘響過七下後,他躺床上裹著被單,哆哆嗦嗦發起燒來。迷迷糊糊中,看見媳婦下班回傢,徑直翻箱倒櫃地找衣服。樹生埋怨她為啥不理自己,林智燕哀怨地看瞭他一眼:我要走瞭,你自己照顧好自己……王樹生大驚,夢醒瞭,出瞭一身冷汗。

林智燕下白班又趕上科裡開會學習,到傢天已擦黑。婆婆正在院子黑燈影兒裡紮筷子驅邪,嚇瞭她一跳。看到一下子憔悴許多的樹生,林智燕差點哭出聲:不能再扛著瞭,咱們這就去住院!

樹生掙紮著要起來騎車子,林智燕摁住他:都啥時候瞭,還逞能。你等著,我去找車。一會兒,她不知從什麼地方拉來輛排子車,上面鋪好薄被,和婆婆一道把樹生攙扶出來,讓他坐好,小心地圍上被單。劉蘭芝一著急,又齁巴喘起來,手不住地抖著。林智燕安慰她:媽你放心,醫院有我呢,晚上我在那兒陪著樹生。

林智燕摸瞭一下愛人腦門,有些燙手。她連忙返回屋裡,出來時拿著老王傢的寶貝:樹生,把這個平安扣戴上吧。我這幾天眼皮老跳,你可不能出啥事啊!

不就是拉幾泡稀嘛,看把你嚇的,好像我得瞭啥大病。你還當護士呢,比誰都迷信。

戴上吧,讓凈覺大師保佑你,咱們全傢人保佑你。媽在一邊也勸,王樹生隻好戴上平安扣。怕別人看到,他系上瞭汗衫領口的扣子。

排子車出瞭胡同。滾滾熱浪仍在街頭肆虐,昏黃路燈下,仨一群倆一夥的人們啪啪地甩著撲克。林智燕吃力地拉著車子,王樹生裹著被單,昏昏沉沉。排子車拐進市醫院大門時,一陣陰冷的夜風從天而降。院門口那棵大楊樹不知什麼時候枯萎瞭,風一吹幹葉子刷啦啦飄落下來。此時,昏睡的王樹生沒有發覺,林智燕激靈靈打個冷戰,臉色都變瞭。

丁媛正在病房裡值班,她幫忙把王樹生攙扶下來,安排好床位,找大夫看過後,紮上點滴。林智燕到護休室搬椅子,要夜裡留下來陪床,見媛媛遲遲疑疑站在面前,像有話說。林智燕問有事嗎,丁媛不好意思地編著辮子:麻醉科李大夫介紹個對象,非要今晚上見個面,你看這麼晚瞭……

一聽這話,林智燕笑著推她一把:好事呀,傻丫頭快去,這有我呢。丁媛說聲謝謝,換好瞭衣服,臨走又對林智燕說:姐,我爸拿來幾個桃子,新摘的,你嘗嘗,很甜的。

林智燕換上白大褂來到病房:媛媛有事兒,我跟她換瞭個班,正好留下來陪你。她說著坐在樹生床邊,輕輕撫摸著他手背隆起的血管,好減輕輸液刺激。旁邊床有個大爺也在輸液,瞧著這恩愛的小兩口,便對王樹生說:小夥子,你有福氣,找瞭這麼個好媳婦。少年夫妻老來伴,沒病沒災的不顯,到瞭我們這歲數,就知道這個伴兒有多重要瞭。

王樹生這時有瞭些精神,笑著點點頭。林智燕臉一紅:大爺瞧您說的。

林智燕和對班的護士查完房,發瞭蚊香,又把走廊的門打裡面鎖好,已經夜裡十點多瞭。她問肚子還疼嗎,樹生張開胳膊伸個瞭懶腰,好多瞭,明天上班不成問題。旁邊大爺響亮地打著呼嚕,陪床的大媽也歪在躺椅上睡著瞭,林智燕突然說:要不,輸完液你回傢吧?

你這是咋瞭?專為陪我換個班,這麼晚瞭又趕我走。王樹生納悶地看著妻子。

也不知道為啥,今晚上我老是心神不寧,預感要發生什麼大事。

又來瞭,又來瞭,學醫的還這麼迷信。什麼蠍虎病人沒見過,你對象拉泡稀就把你嚇成這樣。我不走,就算真有什麼大事發生,我也要在你身邊陪著你!

話是這麼說,媳婦這番話卻讓王樹生依稀想起在傢迷迷糊糊做的那個夢,難免惴惴不安起來。

林智燕坐下,小聲交談著,又讓丈夫看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媽給我後,一直沒敢戴。今天科裡小姐妹想看看金溜子啥樣,偷偷戴來忘瞭摘。

你指頭修長,戴這個很合適。樹生說,我媽還是偏心眼,惦著兒媳婦,就沒說過給我姐我妹。

午夜時分,王樹生迷迷糊糊睡著瞭。後來他醒過一回,看到妻子趴在床角睡著瞭。窗子被藍色閃電映照著,卻聽不到雷聲。這麼悶熱,也該下場透雨瞭,他想著欠起身轟趕著林智燕臉旁的蚊子。沒敢打,怕驚醒睡得正香的妻子。

剛剛躺下,他就被劇烈的顛簸驚起。大地在彈跳,然後是左右搖擺,管燈凌空飛舞,樓房發出嚇人的嘎吱嘎吱聲。王樹生心一下子抽緊,極度恐懼中想喊起林智燕。這時欻地一下,整個屋子全黑瞭。像有一百座煉鋼轉爐轟隆隆地發出巨響,之後耳朵突然有一種失聰的感覺。

他知道,樓塌瞭!

黎明的微弱光亮中,牛毛細雨夾雜著騰起的黃塵從天而降。林兆瑞半跪在倒塌的房子前,拼命地搬著石頭。小誠在下面呻吟著:爸,你別管我,先去救小馮。

林兆瑞嚷道:房子都趴架瞭,這會兒去,連她傢在哪兒都找不到,還是你先出來再說!

劉麗珠就躺在身邊,蓋著一條被單,扒出來已經咽氣瞭。此時,林兆瑞心裡隻有受傷的兒子,發瘋地搬石頭、扒焦子,指甲剝落瞭,雙手血肉模糊。他不停地跟小誠說著話,擔心兒子昏過去再也醒不過來。

天色漸亮,脫險的人們都在與死神搶奪著時間,拼命地刨挖著埋在瓦礫中的親人。林智誠一會兒清醒,一會兒昏迷,林兆瑞不知道兒子傷在哪裡,焦急萬分。這時,身後響起踩瓦的酥響,劉愛國喘籲籲跑來,二話不說幫著搬起石頭。

林兆瑞問他傢情況,愛國說:我傢沒事。就是這邊,我姐夫沒瞭,小潔為保護大剛,石頭砸中後腦勺,當時就咽氣瞭。樹生昨晚鬧肚子,燕兒送他去住院,不知道怎麼個情況。

林兆瑞嘆瞭口氣,女兒醫院的樓房要是塌瞭的話,人很難活著出來。兩人在石頭瓦礫中不停地挖著,很快小誠多半個身子露瞭過來。他右小腿被墻垛壓著,顯然已經斷瞭,隻連著些皮肉。這是爐渣灰粘接的幾塊大石頭,又重又結實,兩人實在沒有力氣搬開。人要出來,隻有舍棄斷腿一個法子,愛國跟林兆瑞商量。林兆瑞連連搖著腦袋:不成,孩子不能沒腿啊!

老哥,你是要腿還是要兒子?沒腿,他還是個活生生的人;要是人沒瞭,就一切都完瞭!

林兆瑞眼裡蓄瞭淚,遲遲下不瞭決心。這事擱哪個父親頭上,都難以決斷,劉愛國想,要恨就讓小誠恨我吧。剛才在姐傢扒人時,他看到院子裡樹生那套木工傢什還在,於是跑回去把斧子拿來,讓林兆瑞摁住小誠上身,他眼睛一閉下瞭傢夥。林智誠慘叫一聲,一口咬住瞭劉愛國的胳膊。

劉愛國帶著兩個半圓形滲著血的牙印,撕瞭手邊一件衣服,迅速把林智誠膝蓋處傷口紮好。他當過基幹民兵,這套戰地急救的活兒還會。兩人一道把昏迷的林智誠抬到門板上,又找來一輛排子車。我送小誠去飛機場,命大趕上有飛機,他就有救。你去醫院,看看樹生跟燕兒他們有沒有事。劉愛國說。

雨水混合著泥漿從天而降,濕冷污濁,打得人身心冰涼。林兆瑞先看瞭一眼劉蘭芝,安慰瞭幾句,便往醫院方向跑去。憑著樹木標記,他找到像小山一樣堆成廢墟的內科病房。陰雲低垂,眼前水泥橫梁、預制板橫七豎八,裸露的鋼筋、折斷的窗欞子上滴答著雨水。面對倒塌的樓房,想到女兒、女婿兇多吉少,林兆瑞喊到聲音嘶啞,才灑淚而去。

地震的震字上面是雨,也是邪門兒,地震之後真就下起瞭雨。過瞭晌午,雨越下越大,活下來的人們渾身精濕,流進嘴裡的雨水格外苦澀。劉蘭芝站在樹下緊摟著外孫不松手,看到林兆瑞隻身回來,明白瞭怎麼回事,叫瞭一聲親傢便嚎啕起來。林兆瑞知道,這時候說什麼安慰話都多餘,索性讓她痛快地哭一場。

胡同裡活下來的人湊到一起,都還沒從大地震的驚恐中緩過神來。這時,畢成失魂落魄地過來,帶著哭腔喊瞭聲老林:全沒瞭!說完,淚水混合著雨水一塊淌下。畢成夜裡睡在屋頂沒事,雙胞胎兒子和媳婦都砸死瞭。自打扒出一傢三口後,這是他說的第一句話。林兆瑞拍拍他肩膀,硬把他拉到樹底下躲雨。

劉愛國回來瞭,幸虧趕得及時,總算把小誠送上瞭飛機。他臉上一道道的,不知道是泥垢還是傷痕,眼睛裡卻閃著一絲光亮。林兆瑞輕輕松瞭一口氣。愛國問林兆瑞下一步怎麼辦。林兆瑞清點一下人數,有二十多人,老人孩子居多。他問愛國還有力氣嗎,愛國說還行,能撐一會兒。林兆瑞說:大傢都光著身子,在雨裡澆著可不行。你帶兩個人去我們劇團,找小平房倒數第二個屋子。屋子倒瞭也沒事,門口有個老槐樹。你去扒,裡面全是戲服。

劉愛國領令而去,回來時穿著一身灰色八路軍服裝。他有些胖,肚子撐開瞭兩個扣子沒系,顯得很滑稽。後面兩個小夥子,抱著各色戲服。一個穿著黑色偽軍服,一個穿著土黃色日本鬼子服裝,屁股旁邊還斜背著個道具王八盒子槍。街坊們看到,忍不住咧嘴樂瞭,悲苦臉上總算有點笑模樣。

胡同裡十來戶人傢,傢傢都有傷亡。原來的傢庭解體瞭,共同的境遇讓他們聚攏到一起,像一個大傢庭。這些人中,屬林兆瑞見過世面,他成瞭大傢的主心骨。把男女老少叫到一塊,林兆瑞說:甭顧忌那麼多瞭,都挑件衣服穿上,親人沒瞭,我們還要想法活下去。大傢不要亂跑,照看著傷員孩子,小青年跟我找東西搭窩棚,總在雨中澆著不是事兒……

在粗大的楊樹下,他們用竹竿和塑料佈搭起大窩棚。磚頭墊起木板,架起一個大通鋪。人們暫時有個遮風擋雨地方,受傷的人躺下,呻吟聲也小瞭。孩子這陣兒餓得有些受不瞭,纏磨著大人,哭著鬧著要吃的。算起來,從早上到現在,已經兩頓飯沒吃瞭。劉蘭芝忽然想起樹生房裡還有一小袋大米。林兆瑞說我去取,劉蘭芝叮囑道:親傢,註意點,現在大夥兒都指望著你,可不能有啥閃失啊!

看見女兒女婿屋子,林兆瑞百感交集。這間房子隻在屋角裂瞭兩道縫,居然沒倒,在這麼大的地震中,真算得上是個奇跡。倘若倆孩子在傢,一定不會有事,可現在……林兆瑞不敢再想,沖進屋裡找到那袋大米。餘震頻繁,片刻都不該在屋裡停留,可他拿起米,還是環顧一下屋子。除瞭震落後摔碎在地上的玻璃器皿、茶杯外,屋裡沒什麼變化,好像主人剛剛出門,一會兒就會回來似的。在墻上,林兆瑞看到畢成送給小兩口的國畫:疏疏幾枝垂柳,隨風飄搖;一對黃嘴兒的燕子,一前一後穿梭在柳葉間,輕靈嫵媚,顧盼流連。他腦海裡浮現出女兒跟他說起這幅畫時的興奮表情:畢叔說瞭,燕子是老百姓眼裡的吉祥鳥,忠實感情,呵護傢庭。我名字裡又有個‘燕’字。他畫這畫兒,祝我們比翼齊飛,白頭偕老呢。淚水模糊瞭林兆瑞的眼睛。他上前摘下畫,小心翼翼地卷好,一咬牙跑出瞭屋子。

林兆瑞找來幾塊磚,搭個簡易灶臺。小腿不知什麼時候刮出道大口子,肉往外翻著,絲毫沒覺出疼痛。大鎖媳婦把傢裡鋼種鍋扒出來,給大傢熬粥。下午兩點來鐘,人們才吃上震後第一頓飯。大剛精瘦的腕子上,戴著王玉潔的手表——這是愛國扒出他媽遺體時發現的唯一貴重傢當,和幾個半大孩子,狼吞虎咽地吃著大米粥。小小年紀,劫後餘生,他還沒有體會到孤兒兩字的含義。大鎖媳婦慈愛地瞅著他們,叮囑慢慢吃,別嗆著。丈夫大鎖砸死瞭,一兒一女悶死在廢墟裡,她這會兒卻平靜得讓人難以置信。

雨停歇瞭,陰雲低垂好像觸手可及,煙似地追趕著向西南移動。肚子裡有瞭食,人們求生的欲望又占據瞭上風。小馬路上,亂哄哄的災民一撥撥經過,嚷嚷著水庫就要潰壩,整個唐城要被淹瞭。林兆瑞跟大傢商量:老人和孩子先走,想法搭上車,能走多遠走多遠。青壯年留下埋人,不能讓親人暴屍街頭。

劉蘭芝摟著大剛,眼裡蓄著淚:親傢,老頭子和大剛他媽就托付給你瞭,墳上做個記號,回頭我們再來看他們。

小馬路旁,楊樹槐樹下,挖出一個又一個長坑。新翻出的黃土帶著泥腥,鏟斷的樹根露著白茬。大鎖媳婦用搪瓷缸子端過來一點水,她寧可自己渴著,也要給兩個孩子洗幹凈臉上路。她輕輕地叨咕著:孩子,你們跟爸先走,隨後媽追你們去!

王天喜的遺容很安詳,額頭上的致命傷口已結成血痂。幾個人抬著他,似乎比平時重瞭很多。林兆瑞念叨著:老哥,咱們說好瞭一塊走,沒成想你還是先行一步。早走,晚走,早晚得走,你放心,我照顧好老嫂子和傢人,咱們九泉下相見!

劉愛國在一旁叫瞭聲姐夫:沒想到你酒桌上話應驗瞭,當時我就覺得不吉利。下瞭半輩子窯,沒砸死在井下,卻砸死在自傢炕頭。啥話不說瞭,這是命啊!

唐城變成個巨大的墳場。馬路邊,公園裡,學校操場上,隻要有空地就有墳包,在城市的地下,遇難者暫時有瞭一處棲身之地。而活著的人們,還在茫然恓惶中。

逃難的人們大多沒有擠上車,劉蘭芝帶著小外孫又折回來。像是在恫嚇活下來的人們,黃昏時分,又來瞭一次強烈餘震。大地伴隨著隆隆地聲顛簸起來,窩棚裡人一片驚呼,下意識紛紛往外跑。此時,林兆瑞正站在小馬路旁,劇烈搖晃中,他忙摟住一棵楊樹才沒有跌倒。

林兆瑞清楚地看到,堅如磐石的大地,竟如波浪般劇烈地起伏。樹木、電桿、廢墟,地面上的一切,如同波濤中的漂浮物一樣,搖晃、擺動,讓人膽戰心驚,魂飛魄散。他學戲正值20世紀50年代,受的唯物論教育。和同時代人一樣,滿懷激情地投身大躍進、大煉鋼鐵,到農村搞社教、修梯田水庫、改造鹽堿地,帶著人定勝天的豪邁,去征服改造大自然。但在此時,面對大自然的強大威力,他真切地感到瞭人的渺小和脆弱……天災人禍,為什麼要這樣反復折磨我們?地震平息後,林兆瑞對著陰雲密佈的天空發問。

天黑時雨越發大瞭,雷聲隆隆,雨點急促地敲打著窩棚頂,空氣中充滿泥土和青草的味道。這一宿,對所有唐城人來說都是不眠之夜,想念親人的痛苦,渾身傷痛的折磨,瘋狂肆虐的蚊子,還有讓人無法忍受的與外界音訊隔絕,不知道天亮後等待他們的將會是什麼。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安慰大傢,林兆瑞突然冒出一句:毛主席不會忘記咱們的!

就像黑暗中一縷火苗,這句話給人們帶來瞭希望。

老林和工人新村居民當時並不知道,這場大地震罹難人數達二十四萬之巨。他們同樣不知道,此時,數十萬救援大軍正馬不停蹄從陸路和空中,從不同方向朝著這座城市匯集……盡管有楊樹濃蔭蔽日,正午過後的窩棚裡,還是悶熱難耐。畢成盤腿坐在通鋪上,一遍遍叨咕著唐城流行過的一些詞匯,越捉摸越像是讖語。他跟老林、愛國念叨起來:你們聽聽,‘鎮(震)瞭’,‘平瞭’,‘超平瞭’,這不都應驗瞭?還有‘的確涼’,可不是嘛,人一死,就的確涼嘍!

說著說著,又嗷嗷哭起來。

畢成有些神經瞭,誰都能看得出來。大地震摧毀瞭多少個傢庭,就給多少人造成心理傷害,這個時候,任何安慰的話都沒有用。林兆瑞沒理睬畢成,招呼愛國走出窩棚,眼下要操心的事實在太多瞭。

經歷大地震後的生離死別,人們身心交瘁,在午後的酷暑和濃烈的屍臭中,昏昏沉沉,似睡非睡。這時,一個小夥子噔噔噔跑來,驚慌地沖林兆瑞喊道:大鎖媳婦上吊瞭!

雖然一天時間目睹瞭太多的死亡,這消息還是讓人震驚。林兆瑞和劉愛國跑過去,大傢把大鎖媳婦從歪脖柳樹上放下來。愛國要送醫療隊,林兆瑞搖搖頭:晚瞭,人已經斷氣瞭。大鎖媳婦顯然去意已決,才選擇這樣一個大傢疲勞之極無人留意的午後自盡。她眼睛半睜著,似乎有著無窮無盡對老天爺的埋怨與憤怒。林兆瑞把她眼皮合上:死有時是一種解脫,這個時候,死比活著更容易——咱們都好好活著吧。

媽的,我就不相信唐城人這麼倒黴!劉愛國惡狠狠道。

白花花的日頭烘烤著大地,蒸騰出潮氣和腐臭。大地震後的第三天,整個城市死一樣寂靜,偶爾有直升機螺旋槳聲音從空中傳來。趁姥姥沒註意,大剛一個人溜出來,跑到廢墟上。石頭瓦礫間的泥土裡,滋生出尖細的麥芽。一個玩具娃娃被雨水淋濕,發辮散亂,裙子上長出瞭黴斑。夜裡睡覺時,孩子清晰地聽到幾聲貓叫。這會兒,他踩著石塊和碎玻璃,大聲叫著咪咪、咪咪,四處尋找。

終於聽到幾聲羸弱的回應,原來不知誰傢的小貓卡在石頭縫隙間。他用力掀著石頭,手背被碎玻璃劃破,也不知道疼。小貓急急地鉆出來,喑啞地叫著,來回地蹭他。大剛蹲下來摟著它哭瞭。小貓的孤獨無助,讓孩子聯想到自己,頭一回意識到媽媽真的沒瞭,父母把他一個人孤零零拋在這個世界上……哭夠瞭,抹一把小花臉,大剛抱著小貓回到住的窩棚,端出粥來喂它。小貓餓急瞭,喉嚨裡咕嚕咕嚕地響著,小舌頭飛快地舔舐著。劉蘭芝看到和孩子一樣羸弱的小貓,嘆口氣:可憐見的,看看都餓啥樣瞭——也是個沒爸沒媽的小傢夥!

震後雨水多,才幾天光景,窩棚外面就長出沒膝的青草。大剛去給小貓揪嫩草,驚訝地看到幾匹健壯的棗紅馬,正打著響鼻啃食著青草。毛色油亮的大牲口,離孩子這樣近,好像一伸手就能抓住韁繩。可大剛不敢,他鉆回窩棚告訴劉愛國。

這些無主的大牲口隨處溜達著。愛國揪瞭一把青草,往跟前湊,想乘機抓住一匹,殺瞭給大傢改善夥食。劉蘭芝瞧見,忙叫住弟弟:饒瞭它們吧,好歹這也是條命啊。這麼大地震,能活下來不容易!

愛國隻好走開,去忙自己的事。這時,一陣拖拉機聲突突突由遠及近,幾匹馬警覺地抬起頭豎起耳朵。劉蘭芝扭過臉去,車子停在近前,一個白凈面孔的小夥子低頭熄火。她驚訝地看到,自己的老閨女正從車上蹦瞭下來。

王衛東叫瞭一聲媽,一頭撲在她懷裡。

你爸沒瞭,你姐沒瞭,還有你哥、你嫂子……都沒瞭,這可咋好哇!劉蘭芝摟著閨女嚎啕大哭起來。衛東也嚶嚶地哭著,好容易娘倆才慢慢平靜下來。衛東擦一把哭得紅腫的眼睛,叫過來那個男青年:

媽,這是我對象。柱子,叫媽!

在大地震驟停的瞬間,人會有一種可怕的失重感覺。無依無靠,仿佛身子和靈魂都在宇宙中遊蕩。此時,王樹生就有這種感覺,好像是在夢中,好像是在夢遊。

黑暗裡,林智燕的呼喊讓他猝然清醒:

樹生,你還在嗎?

在。

他碰到的四周都冰涼、生硬和尖利。

我受傷瞭,身上有個東西壓著,我不能動彈。林智燕說。

你堅持住,我過去救你!

黑暗裡,有人在喊救命。王樹生四處摸著,摸到衣服、頭發,是同病房的大爺大媽。兩張床擠在一起,他們沒有任何反應。四周壓著塌落下來的東西,好像隻能從床頭木撐中間鉆出去。他用力掰斷瞭一根木撐,腦袋還是被卡住瞭。求生的本能使他瞬間爆發出巨大力量,咔吧一聲又掰斷瞭一根。終於從床前頭蹭出來,又一點一點地把身子從床上移到地上。王樹生什麼也看不到,隻聽見媳婦關切地在問:你怎麼樣瞭,有沒有受傷?

我沒事,你在哪兒,我過去救你。

順著林智燕聲音,王樹生在黑暗中爬行,不時扒開遇到的東西。一根水泥梁橫在前面,王樹生有些絕望:燕兒,我過不去瞭!

別喊瞭,保存體力。

黑暗中,兩人的手穿過水泥梁空隙攥到瞭一起。地震,唐城人擔憂很久,又常常寬慰自己不會發生的大地震,終於降臨。他們不知道外面什麼情況,親人是死是活,隻清楚一點:自己被埋在倒塌的樓房裡。樹生安慰媳婦別怕,林智燕說:有你在一起我就不怕,和你在一起,我就有安全感——樹生,陪我說說話吧。

在磚石松動下落的可怕聲音中,在周圍微弱的呻吟聲裡,兩個生死未卜的年輕人,回憶起陽光明媚的春天。樹生,你還記得咱們一起看丁香嗎?林智燕問。

王樹生怎麼會不記得,兩人搞對象後相約去公園看丁香。那一大片紫丁香,花朵纖小而密集,一叢叢,一束束,層層疊疊,香氣沁人心脾。林智燕摘瞭一束丁香插在鬢角,樹生湊近瞭貪婪地聞著,趁機親瞭一下她的臉。怕人看到,林智燕躲閃著,用手撐住他的下巴:我考考你,你看見紫丁香聯想到什麼?

想起你。當時他嬉皮笑臉地回答。

沒正形兒,嚴肅回答我問題。

看她很認真,王樹生擺出一副思索的樣子:嗯,看到紫丁香,我聯想到美麗,純潔,還有……嗯,幹凈。

說著掏出口琴,林智燕摁住他的手:別吹口琴瞭,現在什麼聲音都不要有,咱們安安靜靜地坐會兒。哎,我背首詩你要不要聽?

樹生點點頭。

這首詩是戴望舒寫的,他是三十年代的著名詩人。林智燕清清嗓子,朗誦起那首著名的《雨巷》: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地/結著愁怨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樣的顏色,丁香一樣的芬芳,丁香一樣的憂愁……

黑暗裡,兩人一起回憶著這一切,苦澀中帶著甜蜜。林智燕問他:你說咱們能活著出去嗎?

能,一定能,不光要完好無損地出去,還要一起去看丁香。

樹生,每次看到紫丁香,我都有一種要哭的感覺,也不知道為什麼。它讓我想到時間在悄然流逝,青春的腳步匆匆而去……你答應我,出去後明年一定陪我再看一回丁香。

王樹生嗯瞭一聲,雖然知道活著出去的希望微乎其微。在地震廢墟裡,在經過片刻失聰後,他耳邊似乎又響起那首詩。燕兒,想知道我當時聽詩的感受嗎?他問。

林智燕嗯瞭一聲。

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詩,感覺很美,很奇特。隻聽到你背過一次,可這輩子,我都會記住那個雨巷,雨巷中的丁香,丁香一樣的姑娘……

黑暗裡,林智燕輕輕笑瞭:樹生,我知道你悟性很高,你不當詩人去煉鋼有些屈才。

在那個暮春的公園,盛開的丁香花周圍,蜜蜂扇動著翅膀,嗡嗡嚶嚶地飛著。剛剛試聲的細蟬,噝噝叫著,聲音似有若無。陽光從枝葉縫隙間射下來,不時有一兩朵丁香花落下來,落在兩人的頭上、身上和地上。春陽溫暖,花雨軟香,林智燕依偎著他,目光迷離,喃喃自語:就算現在死瞭,在自己所愛的人身邊,我也知足……

王樹生猛地打個冷戰,頭腦一下子清醒瞭,意識到兩人是在倒塌的黑暗的樓房裡。林智燕忽然口渴得厲害,樹生想起床下有暖水瓶,還有丁媛留下的幾個桃子,說你等著,我去給你拿水。

他整個身子伏在地上,原路爬回去,摸到倒在地下完好無損的暖瓶。他把鋁蓋拿下來,倒瞭一蓋水,重新爬回來:燕兒,我看不見你,你拿個石頭,敲敲地面,我好給你水。順著敲擊地面的聲音,樹生摸過去,再次觸到媳婦的指尖。林智燕剛咽下去一口水,就嗆出來,她是護士,一下子明白瞭自己傷勢的嚴重。用手一摸,身邊濕漉漉的。黑暗裡看不到血,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動彈的下半身讓血水浸泡著。樹生,我傷得不輕,別管我瞭,你能出去就出去吧。她說。

黑暗中,偶爾還有一兩聲呻吟。王樹生想,燕兒身上有傷,周圍還有人沒死,自己先出去喊人來要緊。他讓燕兒歇息一下,自己不停地朝著門口方向扒著。扒一塊磚碼上一塊,使周圍空間盡可能大些,也提防水泥預制板再砸下來。正這時,他又聽見林智燕叫他過去,她有話要說。

樹生,有件事我不該瞞著你,咱們有孩子瞭。真的,我做夢都夢見你趴在我肚子上聽寶寶心音,我想再等些日子告訴你,給你一個驚喜。可是,真是對不起,我恐怕要帶著孩子走瞭……

她的聲音微弱發顫,樹生這才意識到媳婦的傷勢有多重:燕兒,你不會有事的!你千萬別想那麼多,咱們一塊出去,把孩子生下來,一塊養大。我們還要養一群孩子,女孩像你,男孩像我……

林智燕預感到生命正在慢慢逝去,她徑自說著,她有很多話要說——樹生,我這輩子沒跟別人說過我心裡的秘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特別怕父母、怕弟弟走瞭,怕他們走我前頭。小時候,爸爸犯錯誤挨批,晚上我貓在被窩不敢睡,盯著燈下寫檢查的爸爸,恐怕他沒人時尋短見。後來爸媽去湖北農場,我天天盼著報平安的來信。又怕來信帶來壞消息,怕那邊湖深水多,怕他們失足落水,再也回不來瞭。小誠也是,在部隊時候,我一天到晚胡思亂想,這孩子愣頭愣腦的,拉練時別讓汽車軋著,演習時別讓手榴彈炸傷。他有回寫信,跟我說南方發大水。我天天睡不著覺,擔心他讓大水沖跑瞭……再後來是你,每回你上班我都揪著心,生怕煉鋼時有個閃失。一聽見醫院救護車響,一看到送來鋼廠燒傷病人,我就心跳。搞對象和剛結婚那會兒,我要你天天下班來接我,科裡人都笑我嬌氣。其實,我是想早點看到你,好放心……

王樹生的心猛地一陣抽搐。他沒有想到,燕兒嬌小的身體裡竟然承載著這麼大的重負。林智燕說:我很軟弱,我怕親人沒瞭,是害怕一個人承受這份痛苦,總想讓自己走在親人前面。樹生,我是多麼自私啊!

快別這麼說,燕兒,你是天底下最無私最好的人!

黑暗中,林智燕要他伸過手去。樹生的手指觸到她冰涼的手指,還有一個硬硬的物件:樹生,我恐怕跟你出不去瞭,這是媽給我的金溜子,你拿著,要是遇上好女人再找一個。你幸福瞭,我在那邊也會欣慰的……

不!王樹生沒有接:你不會有事的,不會的!

樹生,你一定要活著出去,替我照顧我爸媽,我弟弟小誠。你答應我,無論怎樣,你一定要像親弟弟一樣疼他!

燕兒,燕兒,你不能走!王樹生喊著,想抱住她,讓愛人枕著他粗壯的胳膊,靜靜躺在他懷裡,不再疼痛,不再害怕。可林智燕的聲音越來越弱,最後沒聲瞭。就在王樹生絕望地像瘋子一樣喊叫時,他清楚地感覺到林智燕手指在他掌心點瞭三下。

我愛你!林智燕是在用手指告訴他。這是兩人搞對象時,聰明的林智燕發明的獨特示愛方式。燕兒還活著!樹生激動地回應瞭四下:我也愛你!可林智燕沒有再回應。她在生命最後一刻,向心愛的男人表達瞭自己的不舍與愛戀。

王樹生不願意相信這一切,他還不知道死亡的滋味。他一遍遍喊著妻子的名字,泣不成聲:你堅持住,我馬上出去喊人來救你!

林智燕沒有一絲聲息。

他胡嚕一把臉上的淚水,摸到一根三角鐵,攥著當工具,不停地往外挖著。一定要早些出去,他堅信燕兒還有救。又饑又渴時,王樹生就摸回去吃桃子、喝水。幾個桃子吃進去瞭,水也喝光,他終於扒到瞭樓道裡,但前面塌下來的水泥預制板擋住瞭他的求生路。

三角鐵咣咣地在上面砸瞭幾下,王樹生頹然地丟下工具,嗷嗷地哭瞭起來。求生不得,那麼死就離燕兒和未出世的孩子近點吧,他要在旁邊廝守著娘倆。他重又摸回到水泥橫梁旁,頭枕著碎磚躺下。有水珠滴落到臉上,他不知道外面在下雨,沒有動,閉著眼等待著死神的召喚。

不知過瞭多久,外面隱隱約約地傳來隆隆的汽車聲,車輛碾壓磚頭的聲音。有一陣子,還聽到路過汽車的喇叭裡,播著抗震救災指揮部通告:保持鎮靜,提高警惕……奪取抗震救災鬥爭全面勝利……

這讓王樹生清醒過來:不行,不能等死,我要死這裡,燕兒托付的事誰來承擔,還有爸媽他們不知道怎麼樣瞭。想到這些,他堅定瞭活下去的念頭,同時覺出瞭饑餓難耐。摸回到床頭,王樹生撕開枕頭,他知道蕎麥皮中混合著谷糠,雖然難以下咽,但畢竟可以充饑。吃瞭些谷糠,有點力氣後,他四外摸索著,看有沒有其他生路。黑暗中,手中的三角鐵碰到瞭金屬藥櫃,哐當響瞭一下。王樹生驚喜萬分,口渴難耐的他咬開輸液瓶鋁蓋,一瓶一瓶地嘗。麻嘴的、苦的都扔瞭,終於嘗到有甜味的——一定是葡萄糖。這回他學聰明瞭,自己不知要在這裡待多少天,不能一下子都喝掉。他喝瞭一小口,蓋上瓶塞,拿枕頭放在它上面,怕砸碎瞭。然後繼續扒,累瞭就找個風大的地方待下來。他心裡明白,哪裡風大,說明哪裡離外頭近,最有希望獲救。

黑暗裡,王樹生沒有時間概念,也不知過瞭多少天。一天,正當他迷迷糊糊,似睡非睡時,突然一下子被驚醒。他掉過身子,臉貼近縫隙,熱風吹進來,他聞到一陣陣甜絲絲的屍臭,清晰地聽到頭頂有人踩著瓦礫的聲音。

王樹生想喊救命,可這字眼讓他聯想到膽小鬼和逃兵,怎麼也不好意思喊出口。猶豫半天,總算開瞭口:救命!沒有反應,他又微弱地喊瞭一聲。最後,沖著縫隙,他使出渾身力氣高喊:救命啊!可身子實在太虛弱瞭,聲音其實並不大。這時,他想起在嘈雜的車間裡,在煉鋼爐前,大傢有事隻是喊一聲哎,就使勁喊道:哎!

上面突然安靜瞭,也傳來瞭一聲哎!——是丁媛!

這些天,丁媛是在自責中度過的。自己沒上夜班,躲過瞭一劫,而姐姐林智燕和王樹生卻埋在廢墟裡。她傢的房子也倒瞭,丁媛被街坊們扒出來時,父親已經斷氣瞭。後來,她在廢墟中隻找到兩樣東西:父親收藏的一箱驢皮影人;一串被鮮血浸泡成銹色的鑰匙,父親掛在腰上的,傢裡和科室的鑰匙。

在街坊們幫助下,丁媛埋葬瞭父親,就跑回醫院。她放心不下林智燕和王樹生,每天都在廢墟上尋找、呼喊,終於如願以償,聽到地下傳出王樹生的呼救聲。

姐夫你放心,我馬上去找解放軍來救你,你先上安全的地方躲起來。丁媛帶著哭腔大聲說。

八月驕陽似火,知瞭起勁地叫著,全然不解人世間的災難。聞訊趕來的戰士們輪番上陣,鐵鍬聲、鐵鎬聲、鋼釬聲響成一片。慢慢地,他們在廢墟上挖出一個大坑,再向下斜開出一條幾米長的溝。丁媛剛跳下去就被拉上來,戰士們擔心她的安全。他們一邊和王樹生喊話,一邊小心翼翼地挖,生怕不小心碰下東西砸到裡面的人。鐵鍬木把太長,戰士們幹脆鋸掉半截,蹲著往下掏。最後,他們索性丟掉工具,用手扒起來。周圍散落著不少破碎的輸液瓶和玻璃器皿,手劃破瞭,腳紮傷瞭,他們全然不顧,隻想著快點把人救出。

兩個鐘頭後,水泥橫梁露出半米寬的縫隙,王樹生伸出一隻胳膊。一位軍醫把一瓶糖鹽水遞進去讓他喝。縫隙越來越大,幾名戰士合力把王樹生拽瞭出來,放在擔架上。丁媛哇的一聲撲上去哭瞭。醫生迅速蒙上王樹生雙眼,全身纏著繃帶,怕因激動血液流動過快血管破裂。

這是什麼?醫生看到王樹生脖子上的平安扣,要摘下來。丁媛忙攔著,說這是他的護身符,還是戴著吧。中年軍醫奇怪地看瞭一眼面前這個眼泡紅腫的俊秀姑娘,一定在納悶年紀輕輕的,怎麼會這麼迷信。丁媛也不理會,她聽林智燕說起過這神奇的東西。說也奇怪,多年後丁媛幾乎忘記瞭王樹生獲救這一幕,但卻清楚記得他脖子上的平安扣。透過平安扣,她仿佛看到瞭林智燕矚望她的目光。

戴著平安扣,王樹生跟死神打瞭個照面,八天八夜後重返人間。聞訊而至的攝影記者,端著搖把上弦的照相機咔嚓咔嚓拍著。流著淚的丁媛與躺在擔架上昏迷過去的王樹生一起,被定格在地震後的第九天。

《平安扣(那座城這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