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自打楊麗華上次做手術,大夫叮囑幾年內不能要孩子後,夫妻生活變得小心翼翼。劉蘭芝盼孫子心切,花插著就敲打兒子幾句:你都四十瞭,這歲數要著從前,都當爺爺瞭,你倒是上點心啊。麗華她也不小瞭,再不抓緊,歲數越大越不好生。

放心,早晚給你生個大胖孫子。王樹生笑著把媽搪塞過去。

元旦前一天,廠子裡搞會餐,在食堂擺瞭三十多桌。又是廠長,又是車間主任的,輪流敬酒。王樹生多喝瞭兩杯,到傢有些醉意。媳婦剛洗完澡,正在門廳鏡子前梳頭,一身噴香。樹生一把摟住她,沒頭沒臉地親著,麗華眼神溫柔,說懷孕瞭怎麼辦。樹生說我想要兒子,我現在就要兒子,一下子抱起媳婦,放倒在臥室大床上。

沒想到,就這麼一次,楊麗華真就懷上瞭。從醫院出來,王樹生一遍又一遍看著化驗報告,喜不自禁:我有兒子瞭!他悄悄摸瞭一把媳婦肚子。楊麗華躲閃著,街上人來人往的,她不好意思這麼親近。你就那麼肯定是兒子,還興許是閨女呢。她心裡有些沒底。王樹生道:指定是兒子,我們爺倆有心靈感應。

楊麗華剛把懷孕的事告訴婆婆,劉蘭芝就念瞭聲阿彌陀佛,轉身走到供奉的菩薩面前,雙手合十,念叨著:菩薩顯靈瞭,老王傢終於有後瞭!看著她有些佝僂的背影,楊麗華暗自思忖:就是豁出去自己這一百多斤,也要把她和樹生的骨肉生下來。

兒媳畢竟歲數不小瞭,又有過一次小產,劉蘭芝思謀瞭半天,去找丁媛拿主意。醫院走廊裡,她攥著丁媛的手絮絮叨叨地說瞭半天,丁媛才明白:大媽你別急,高齡產婦是有一定風險,不過現在醫學技術這麼發達,一般不會有什麼事的。這樣吧,回頭讓嫂子來找我,我帶她做個全面檢查。

送大媽出瞭病房,丁媛心亂如麻,回到醫辦室關上屋門,她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在長滿高大懸鈴木的醫學院,她是學習最用功的一個,連吃飯時間都不留。從食堂到宿舍,端著一碗稀粥邊走邊吃,她能在一分鐘內連個米粒都不剩下。他們這屆高考恢復後招進來的第一批大學生,男生占瞭一多半,有的已為人父,有的正追趕著青春末班車,要在校園裡收獲愛情。女大學生丁媛要招架的,就是這類同學的攻勢。但最終他們悻悻地放棄努力,丁媛整個一冰美人,腦子裡隻有系統解剖啦,組織與胚胎啦,生理學啦這些課程。那張漂亮的臉蛋,長她身上簡直是浪費!

大一後半學期的一天,她意外收到林智誠的來信,說王樹生結婚瞭。盡管這是遲早要發生的事,可她還是沒想到會這麼快。揣著信走出宿舍,已是黃昏,天空灑落著細小雪粒,濕潤的空氣已經能嗅出春天的氣息,那是夾雜著泥土腥氣和植物葉芽酸澀的一股味道。她在空曠的校園裡溜達著。如果是多愁善感的男生,也許會覺得一個美人獨自撐著傘,漫步細雪中很有詩意。可任誰都不會猜到,漂亮的女大學生丁媛,會再次被一個男人擾亂瞭心扉。就像這上海的二月天氣,朦朦朧朧,捉摸不定。

畢業回唐城後,怕見到王樹生,她努力說服自己不去看望劉蘭芝和林兆瑞。可那天在街上偶遇林智誠後,她卻心亂如麻,下班時鬼使神差拐進王傢附近的市場。她問著菜價,眼睛卻不住地朝鋼廠的方向張望。最終她看到瞭這樣一幕:王樹生推著車子,車大梁上坐著一個女孩,旁邊一個婦女拎著一網兜蘋果,濃眉大眼的,想必就是楊麗華瞭。乍看上去比王樹生歲數大,可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又讓人覺得還年輕。女孩舉著一根冰棍,嬌嗔地叫著爸,王樹生低頭咬瞭一口。女孩又伸過去胳膊讓媽嘗,楊麗華搖瞭搖頭。他們越走越近,丁媛忙背過身去,彎腰看地上的蔬菜。等幸福的一傢三口從身後走過,她才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問茄子多少錢一斤。

早在上次手術後,她已覺出楊麗華對自己有幾分戒心。大剛拉結婚證前,宋喬不願意做婚檢,丁媛替她解瞭圍,代開瞭一張婚檢證明。結婚時,她也隨瞭份子,可借口有手術沒有參加婚禮。過去的就過去瞭,這樣順其自然的結束也好。現在,大媽的請求讓她既為難,又不能拒絕。難道命裡註定,非要她給王樹生媳婦接生,非要把她和王樹生一傢人再次扯在一起?

一聽去找丁媛做檢查,楊麗華心情特別復雜。可除瞭丁媛,婦幼醫院他們又認識誰?沒熟人關照,看個病做個檢查那麼容易?劉蘭芝推推兒子:我這兩天腰腿疼得厲害,明天你陪麗華去醫院。

丁媛給楊麗華做瞭檢查,說問題不大,又帶她到功能科。做B超要憋尿,楊麗華把丁媛端來的一大搪瓷缸子水喝瞭進去,坐椅子上等著。她剛捶瞭兩下有些酸痛的小腿,王樹生就過來,虛捏著拳頭,替她輕輕捶打著。楊麗華有些憂心忡忡:樹生,聽說高齡產婦最愛生畸形兒。昨天我做瞭一宿惡夢,夢見生下來的孩子長瞭個尾巴,肉乎乎的嚇人。我哭著說一定是搞錯瞭,可你說沒錯,就是咱們的兒子。

王樹生哭笑不得,忙說:你就是生個蠍虎魯子也是我兒子,我也養活著。一旁的丁媛撲哧一笑,抬腕看看表,說差不多瞭,咱們進去吧。檢查結果各項指標都還正常,楊麗華輕出瞭口氣,王樹生道:怎麼樣,我說沒事吧,你還不信。

楊麗華肚子一天比一天大,鼻子兩邊長出茶褐色蝴蝶斑。王樹生問媳婦愛吃酸的還是辣的,楊麗華正在臺燈下作賬,隨口說辣的。看丈夫神情黯然,忙又改口說酸的,愛吃酸的。這下把王樹生逗樂瞭:主要是媽抱孫子心切,我倒無所謂。其實閨女也不錯,像婷婷一樣懂事就中,正好小姐妹還是個伴兒。正寫作業的婷婷接茬道:肯定是兒子!楊麗華說:去,啥事都有你。

石柱來看嫂子,帶來兩隻北京烤鴨。傢裡吃瞭一隻,另一隻王樹生給丁媛拿過去。病人傢屬給大夫送東西都懂門道,東西擱醫院門衛,捎個話讓大夫自取,免得旁人看到說閑話。王樹生不懂這套,愣頭巴腦把烤鴨拎進瞭醫辦室。丁媛隻好先收下,客氣瞭幾句便送他出來。王樹生在樹底下開瞭車鎖,推著車子往外走。丁媛心一軟,叫瞭聲樹生。

王樹生站下,回過頭來。丁媛一肚子話,可到嘴邊隻變成瞭一句:放心,嫂子的事我負責到底!

王樹生千恩萬謝地走瞭,丁媛內心湧起一絲悲哀。這個在她生命中曾經無比重要的男人,已被庸常的生活磨得沒有棱角,臉上寫滿柴米油鹽,和滿大街的男人沒什麼兩樣……天氣轉涼,楊麗華住進產科病房。情況有些復雜,出現瞭妊高癥,胎兒臍帶繞頸。趁病房裡沒人,她有話要跟丈夫說:樹生,我要有個三長兩短的,你照顧好婷婷……

丁大夫不是說瞭嘛,不會有啥大問題的。王樹生忙攔住媳婦話頭,她主刀,會負責到底的。

我不放心這個傢,不放心孩子。還有爸媽,歲數一天比一天大瞭,我走瞭,誰來照顧他們?你成天在外面跑,我還能給你灌點熱茶水,做口熱乎飯帶著,我要沒瞭,誰管你?楊麗華抓著丈夫的手,一臉淒然。

不會有事的,別胡思亂想瞭。

還有我婆婆跟咱媽,老為教育婷婷的事兒掐。我婆婆天天盯著她寫作業,逼她練琴、上外語班,擔心婷婷受不到良好教育;咱媽呢,又沒那麼心疼孫女的,怕累著孩子,能玩會兒就讓她多玩會兒。有我在中間調停,還好些,我要是沒瞭,你夾在倆老人中間豈不更加作蠟?

好瞭好瞭。王樹生拍著媳婦手背,哄著她,懷瞭兒子高興還高興不過來呢,看把你愁的。

到瞭手術那天,王樹生把那枚珍藏好久的平安扣找出來,小心捋順紅絲線吊繩,拿到病房要給媳婦戴上。護士忙攔著,手術中不能戴首飾。楊麗華接過平安扣,焐瞭一下,交到丈夫手裡。王樹生伏下身子,嘴唇觸到麗華臉頰:平安扣保佑著你,我們大傢保佑著你。麗華,我在外頭等你,等你和兒子平安出來!

丁媛和劉蘭芝站在病房門口,看到瞭這一幕。這段時間,丁媛有些頭暈,精神恍恍惚惚的。這會兒,她覺得躺在手術車上的不是楊麗華,而是她自己。頭頂是明晃晃的日光燈,面前的白被子散發著洗凈烘幹後棉佈的味道。手術車膠輪吱吱響著,在水磨石地面滾動滑行,來往的病人和傢屬避讓著車子。進瞭手術專用電梯,幽暗,封閉,一股水泥和生鐵混合味道。身子往下一沉,電梯一層層上升,紅色數字變換著。她覺出腳部被子沒有蓋嚴實,有一絲涼。叮咚一聲,電梯一頓:到瞭。手術室門無聲開啟,墻磚發散著藍熒熒的冷光,像冬天滿月時清冷的夜晚,這是讓人最孤獨的時刻。無影燈嘩地打開,她晃得一下子閉上瞭眼睛。這時,聽見有個聲音響在耳邊:丁大夫,手術準備好瞭。

手術室外面有兩排長椅,王樹生和媽坐椅子上等著。這一個來小時,是王樹生一生中最難熬的時辰。就像當年埋在地震廢墟裡,他不知道苦熬之後,等待自己的是什麼。是兒子平安降生的喜訊,還是麗華出事的噩耗?這兩天,左眼皮老在跳,他搞不清是跳災還是跳財,隻在心裡祈求,兩者我都不要,隻要麗華別出啥事,孩子平平安安落生。他幾次把手術室門推開個縫,往裡張望。媽在一旁說:樹生你消停會兒好不,弄得媽心裡亂糟糟的。

他忍不住問媽,你說麗華她不會有事吧?

有啥事,麗華又不是頭一次生。女人哪,生孩子就是瓜熟蒂落的事兒。我生你那會兒,正趕上唐城解放。我們扭著秧歌從小山一直扭回傢,放下紅綢你就落生瞭。你奶奶燒瞭點熱水,在炕頭上接生的你,用做針線活的剪子剪的臍帶。

劉蘭芝拉兒子坐回到長椅上:媛媛手藝高,滿醫院人都誇她,她做手術不會有事的。你就老實等著大胖兒子出來吧,我讓你爸在傢熬雞湯呢。

終於,王樹生聽到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他一下子蹦起來:我兒子,是我兒子,沒錯!

門一開,丁媛抱著孩子出現,笑吟吟的:兒子,六斤八兩!又沖王樹生:放心,嫂子沒事。

孩子還在酣睡,臉上沾著些血漬,烏黑的頭發沾在粉紅色的小腦門上。他攥著小拳頭,一點不理會激動的、大氣不敢出一下的父親。這是自己的血肉啊,王樹生感到孩子微弱但有力的心跳,跟自己心臟共振著。兒子沒豁嘴兒,沒六指,沒有麗華夢見的尾巴,卻長著俊俏的小雞雞,就像胡蘿卜上頂著一粒花生米。王樹生忍不住樂出聲來,傻呵呵地。笑聲吵醒孩子,他眼睛微張,目光遊移,好像不解地看著爸爸。

楊麗華麻藥勁兒還沒過,手涼涼的。王樹生拿起她的手,焐著,貼到瞭自己臉上,淚水順著臉頰淌瞭下來。

三天後,孩子粉紅的小臉突然變黃,像塗上一層蠟。王樹生嚇瞭一跳,忙把丁媛招呼過來。丁媛看一眼說:沒事,新生兒黃疸,剛出生幾天的小孩都這樣,過些日子就消褪瞭,平時多曬曬太陽。

正說著,林兆瑞和劉蘭芝帶婷婷來瞭,拿來好幾個銅皮大石榴。樹生拿過一個掰開嘗著,誇著好吃給媳婦遞過去。坐月子怕涼不能吃這東西,不是給你媳婦吃的。劉蘭芝攔下,招呼著丁媛:媛媛,這給你帶來的,咱傢小花園結的,你嘗嘗——我傢樹生就這麼沒成色,吃東西知不道讓讓客人,吃石榴啊也不吐籽兒。

丁媛吃著石榴笑著,她知道王樹生吃相很不雅。婷婷湊近小弟端詳著,親瞭一下他的臉蛋。

劉蘭芝在傢時,把大剛、婷婷穿過變小的秋衣背心什麼的翻出來,裁成一條條褯子。這會兒,從袋子裡掏出一摞,王樹生忙說:媽你也歇歇,這幾天倒換著陪床,凈累著你瞭,回傢還閑不住。

不累不累。我尋思啊,這東西比買的好,純棉佈的,軟乎,當褯子不燒屁股。

你媽一聽說得個大孫子,啥病都沒瞭,精神著呢。林兆瑞把保溫瓶放在床頭櫃上,裡面是新燉的雞湯。這時孩子醒瞭,咧開小嘴要哭。來,大寶尖,奶奶抱!劉蘭芝把孩子抱起來,笑開瞭滿臉皺紋,人傢孩子剛生下來,皺癟的像小老頭,看我這大孫子,跟大白花生仁兒似的。

樹生樂瞭:現在小臉焦黃,是炒熟的花生角兒。

甭管是花生仁兒還是花生角兒,我大孫子就是人見人愛。看看,長得多隨他爸。劉蘭芝道。

丁媛端來紗佈和藥水,讓男人們回避一下,給楊麗華刀口換瞭藥。她剛走,衛東匆匆趕來,劉蘭芝有些不高興:你這當姑姑的總趕馬後炮,麗華生孩子最缺人手時,連個影兒都不見,打幾回電話都沒人接。

衛東連忙解釋,她去外地考察剛回唐城,聽到信馬上趕瞭過來。王樹生說不晚,正好孩子還沒名字呢,姑姑幫拿個主意。王衛東說:我初中都沒畢業,想不出啥好名字,還是爺爺奶奶取吧。

她抱過孩子,親瞭又親,親出瞭一臉淚水,弄濕瞭孩子的小臉蛋。林兆瑞拉拉老伴,劉蘭芝頓時明白:唉,自個兒咋這麼沒眼道色的,忘瞭小環離婚這個茬。

王樹生看著爸,他著急要去給孩子上戶口。林兆瑞想瞭想:我希望大孫子將來長大成人,文能安邦,武能定國,能文能武,你們看叫王斌好不好?

一傢人都說好。

這時,王衛東的尋呼機嘟嘟響起來。她看瞭一眼,是市裡通知她開會。臨走時,她掏出個小錦盒,把一個金晃晃的生肖龍擱在孩子枕頭邊:我大侄子屬龍,祝他龍騰虎躍,比他爸有出息。說完便匆匆而去。

進屋來試體溫的護士,看著這個來去如風、揣不準年齡的孩子老姑,嘖著嘴說真趁錢啊。看大傢有些不解,護士解釋說這個足金生肖龍,要四五千塊錢呢。王樹生和楊麗華對視一下,小環這禮物太重瞭。閨女在兒媳面前給自己長瞭臉,劉蘭芝高興地說:嗯,這還不大離,像個老姑樣子。林兆瑞沒言語。小環喜歡孩子是真的,但出手有些大,讓他有些擔心她入鄉隨俗,在官場上這個大染缸裡沉浸久瞭,會漂洗掉從前的質樸單純。

坐完月子,楊麗華跟丈夫商量,想買東西去看看丁媛。樹生勸她在傢歇歇,再說也沒這個必要。麗華嫌他不會來事:現在住院生孩子,哪個不打點大夫?可咱給媛媛的紅包,人傢原封不動退回來不說,還搭東西來看我。雖說你跟她的事,我心裡疙疙瘩瘩的,可該看還得看,咱不能沒有良心。

兩人一路打聽,才在醫院後身傢屬樓裡找到丁媛傢。丁媛住著一間七五的房子,一間臥室,一間隻有臥室一半大小的門廳。一進屋,先聞到一股淡淡的來蘇兒味。過道墻上,貼著基督教會印贈給教友的年歷。正對著門口,是一幅耶穌在十字架上的受難圖。王樹生兩口子交換瞭一下眼神。唐城人傢就算是再寒酸,也要養上一兩盆草花,可丁媛傢一盆花都沒有,像手術室一樣潔凈、清冷。

丁媛熱情地沏茶,問起孩子情況。兩口子有些心猿意馬,眼前老晃動著那幅受難圖。媛媛的父母信教,王樹生是知道的。他對宗教的認識,僅停留在勞動人民鴉片程度,一想到媛媛皈依瞭基督教,他就有些發冷,仿佛熱情的丁媛,變成瞭一襲黑衣的神秘修女。坐椅子上,兩口子渾身不自在,好像他們也被釘在瞭十字架上。

從丁媛傢出來,楊麗華掉瞭幾滴淚。她埋怨丈夫,都是你害的人傢。不容他分辯,又說:不行,這麼好的人,這麼清清冷冷地一個人過,我瞅著就難受。我要給丁媛介紹對象,你已經對不住人傢瞭,我不能不彌補。

到底是婦道人傢,想法都這麼格路。王樹生勸她還是算瞭吧,人傢這麼長時間沒結婚,肯定有原因。現在你總該相信,我倆不合適瞭吧?真的,我們真沒那層關系。他說。

嚯,你還蹬鼻子上臉瞭。人傢當初年輕時,可不是現在這樣,特開朗,特隨和。我聽大剛說過,全傢人都喜歡她,你一天不見人傢就想。怪不得婚後總瞧我不順眼,挑三豁四呢。

瞎說。

丁媛是比我漂亮。不過,你有沒有覺出,她比上次我做手術時老多瞭。我納悶,這才幾年光景啊。

王樹生也有這種感覺,比起同齡人來,丁媛確實要憔悴一些。從前腦門光潔,皮膚像白瓷一樣發亮。現在呢,皺紋顯現,雖說細心保養,膚色還是有些晦暗,甚至長出隱現的斑點。唉,沒結過婚的女人,就像無人賞識的花朵,總是那麼寂寞。想到這裡,他有些為丁媛難過。

楊麗華刀口藥線是丁媛來傢拆的。王斌三個月時,得過一回肺炎,又是丁媛安排住院,悉心治療才好的。寶貝兒子倒睫毛,甲溝炎,氣管炎,小病不斷。為兒子的事,楊麗華隔三岔五打電話咨詢,要不招呼丁媛來傢。一來二去,丁媛又成瞭這個傢庭的常客,還被麗華攛掇著,認瞭王斌當幹兒子。跟楊麗華前後腳,大剛媳婦宋喬生瞭一個女兒,又是丁媛接生的。似乎是命裡註定,丁媛要跟他們傢有著扯不斷的聯系。

兒子一天天長大。王樹生睡覺時,要握著他的小腳丫才睡得著。孩子煩,踢蹬著,有天一腳踹到老爸臉上,嚇他一跳。楊麗華笑著說:該,誰讓你發賤呢。

王樹生下班回傢就洗臟褯子,仔細刮幹凈上面的屎,打上肥皂,細心地揉搓著。他從來不用洗衣粉,說這東西堿性大,刺激兒子小屁股。經過一番洗洗涮涮之後,把褯子一一晾曬到陽臺衣繩上。媳婦,我才發現,曬幹的褯子有股太陽味兒。有回他摘著褯子,沖楊麗華大發感慨。麗華正拿奶瓶喂著孩子,聽瞭一撇嘴:你快要成愛國第二,要當詩人瞭。

王斌比婷婷小時候難侍侯多瞭,夜裡纏磨人,王樹生一宿折騰起來七八次。劉蘭芝求人寫瞭好些黃紙條:天皇皇,地皇皇,我傢有個夜哭郎。過路君子念一念,一覺睡到大天亮。她也沒跟老伴兒子說,便摸黑貼到小區的電桿上。

王樹生晚上下班,路燈底下正撞見。他叫瞭一聲媽,嚇瞭劉蘭芝一跳,忙把手裡紙條團成團。王樹生看瞭一眼電桿,心裡很不是滋味。媽知道是迷信,可人傢都說這法子靈驗,試試又不損失啥。再說,媽不是心疼大孫子,心疼你嘛。劉蘭芝忙解釋說。

媽,你才讓我心疼呢!王樹生心裡說著,忙攙媽回傢。看著熟睡的兒子,他想:這麼個小東西,才多大就這麼纏磨人。哭聲就跟哨子一樣尖利,隻要一響,全傢總動員,都跟著他忙活。從前覺得外甥難纏,現在跟兒子比起來,大剛還算很乖呢。王樹生想,真是不養兒不知道父母恩。

樹生白天精力明顯不夠,楊麗華怕他出事,打電話找小石。石柱回廠後,很快提拔成瞭管生產的副廠長。你哥他不比從前,現在拉傢帶口的,晚上讓孩子磨得睡不瞭一個囫圇覺。麻煩你給車間打聲招呼,有個請假早退的,多擔待著點。她說。

王樹生進門正聽到個話尾巴,很不高興:你跟石廠長說這些幹啥,廠裡上萬號人,哪個沒點兒困難,關照得過來嗎?

真是婦道人傢頭發長見識短,他把最後這句話咽瞭回去。麗華在市政單位上班,不瞭解他廠裡什麼個情形。廠裡新引進一套德國全自動轉爐,給瞭冶煉二工區。王樹生給小石打電話想去那裡,不想被斷然拒絕:不行,那邊爐前工最低學歷是大專。一鍵煉鋼法,計算機控制高爐運轉,這些你懂嗎?王樹生十分惱火,這小子當廠長後說話不知深淺,有這麼撅人的嗎?當勞模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說他不行,王樹生氣得鼓鼓的。

現在,媳婦給石柱打這種電話,不會讓廠長覺得自己有情緒、耍大鞋吧。可這層意思還不能跟麗華說。傢裡、廠裡一碼是一碼,我不能因為當瞭爹,影響廠子工作。不能因為廠長是我調教出來的,我就跟別人不一樣,搞特殊化。他說。

王斌咧咧小嘴,哇哇地哭瞭起來。楊麗華抱著兒子來回悠著,唔,唔,斌斌乖……又沖丈夫道:你不能小聲點?就你積極,就你進步?

孩子哭聲驚動瞭對門劉蘭芝,忙過來,說看看是不是尿瞭。果然,孩子襠裡的褯子又濕瞭。劉蘭芝麻利地換著尿褯子,嘴上也不閑著:葫蘆吊著長,孩子叫著長。哭的時候啊,你們多看著點,註意聽哭音。要是小聲啼哭,嘴唇動著,說明肚子餓瞭;綿綿的哭,瞇著眼睛,那是困瞭;哭聲帶有鼻聲,停一會兒哭一會兒,是在撒嬌;突然放聲大哭,手腳顫動,肯定受到瞭驚嚇……

王樹生自愧不如,雖然婷婷是他抱大的,可他還真不知道小嬰兒這麼難侍侯。看來,帶孩子也是門學問啊。

轉眼,王斌三個多月瞭,衛東尋思她這個老姑自打孩子落生就沒幫上什麼忙,怕嫂子挑理,便掏錢在飯店張羅百天宴。爸媽怕影響不好,王樹生也覺得有些小題大做,衛東說:誰沒有仨親倆厚的,就算當領導,也要講個人情味。爸,媽,哥,你們就別擔心瞭。

王樹生兩口子推著童車到飯店時,這裡已聚集瞭不少人。一見主角到場,大傢圍攏過來,七嘴八舌誇著孩子。有人悄悄給楊麗華紅包,有人幹脆把錢塞到嬰兒車的小被子下,楊麗華沒想到這麼多上禮的人,有些人看著面生。她偷偷打開個寫著名字的紅包,一看,腦門沁出汗珠來。這錢給忒多呀,這是沖誰來的?她悄悄問丈夫。樹生搖搖頭,也不知道咋回事。

都是小環的同事朋友,聽說她得個大侄子,非來慶賀不可。劉愛國穿件繡著五福捧壽圖案的唐裝,一臉喜色地跟樹生兩口子解釋。另外,小環調到區裡當副區長,大傢也想表達一下心意,你們兩口子就甭想那麼多瞭。

宴席開始,王衛東滿面春風,陪哥嫂挨桌敬酒。大傢把盞敘談,好不盡興。宴席的主角王斌躺在童車裡含著奶瓶睡著瞭,貼身穿著奶奶做的五毒兜兜。上面用彩線繡著個葫蘆,葫蘆嘴對著蠍子、蜈蚣、壁虎、蛇、蟾蜍五種毒蟲。據說百日戴這種兜兜,可使孩子避免毒蟲侵害,不生病。劉蘭芝、林兆瑞吃瞭幾口飯,替下來楊麗華,坐在一旁輕輕搖著童車,有點不知所措地望著熱熱鬧鬧的大廳。老兩口不理解,一個吃奶的孩子過百天,用得著這麼興師動眾嗎?小環現在的行事做派,讓他們有些不適應。

喝過幾杯酒,衛東臉上隻帶出些紅暈,一點事沒有。多年的官場應酬,練出瞭她的酒量。她把林智誠叫到外面,區裡要搞全市第一個商品化住宅小區,她有意把工程交給他。

鳳凰新村項目很重要,關乎我能不能在區裡站住腳。對於你,也是個機會,以後你就搞房地產開發,別隻蓋樓不賣樓,凈為他人做嫁衣瞭。

林智誠興奮得直搓手,連聲說好:衛東,不好意思,以後當人面我得叫你王區長瞭。

沒那個,我還是你姐。

對,永遠是我姐,我老姐,咱姐倆聯手,無往而不勝。

王衛東點頭,又叮囑他:你呢,這些年蓋瞭不少樓,活幹得怎麼樣,我比誰都清楚。除瞭城建中專工程有點拉稀外,可以說是個個都是精品。現在不少人等著看我笑話,說我這個建委出來的,在區裡肯定玩不轉。希望你別給我撤勁,幫你也是在幫我。

那是。老姐你放心,我寧可不掙錢,也要爭口氣,蓋個質量過硬的住宅樓給全市人民看看。

不掙錢工程給你幹啥,讓你搭人搭工搭料,我傻呀我?衛東親昵地推他一下,肥水不流外人田,還是讓你掙這錢心裡舒服。

林智誠搔著後腦勺,嘿嘿傻笑著。衛東關切地問他腿怎麼樣,小誠拍拍假肢說沒問題,比真腿也不柴。衛東說:別人眼裡你是殘疾人,可在我王衛東眼裡,你比正常人不知要強多少倍。你現在欠缺的,就是沒文化、讀書少,有時間你要充充電,不能總是小打小鬧,我還指望著你進軍房地產市場呢。

王樹生喝得紅頭漲臉,腳下有些打絆。出來方便的時候,正看見妹妹和小誠在走廊裡有說有笑。等他從廁所出來,妹妹已沒瞭影子,小誠抽著煙想著心事,嘴角浮著笑容。啥美事,看把你樂的,王樹生一捅他。林智誠實話實說。

這合適嗎,親戚裡道的,別人會不會說閑話?

有啥不合適的,舉賢不避親嘛。憑我的實力,憑我林智誠這些年打拼出來的信譽,什麼工程都不在話下!

兒子四歲時,王樹生一狠心送進廠幼兒園。媽身體一年不如一年,帶大婷婷已經不容易瞭,再拉扯個孩子吃不消。王斌叫著爸爸,哇哇的哭聲針一樣紮著他的心,王樹生佯裝沒聽見,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好不容易才說服媽,他知道,隻要自己心一軟,所有努力都會前功盡棄。兒子倒還乖,很快適應瞭幼兒園,隻跟爸提出一個要求:晚上第一個來接我!

兒子不在傢,白天輕省不少。秋天風幹物燥,正是裝修的好季節,王樹生抽空把爸媽屋子粉刷一遍,換瞭鋁合金窗框。老人不喜歡滑溜溜的地磚,他沒動水泥地面,隻改瞭上下水,安裝瞭淋浴器,換上瞭坐便。自己屋子沒怎麼動,隻鋪上瞭方格瓷磚。楊麗華拿墩佈墩著地,累得滿頭大汗。在廁所嘩嘩地涮著墩佈,她問丈夫,小石也三十好幾瞭吧?

他跟小環同歲,小四十瞭,你怎麼想起問這個?

楊麗華有意給丁媛說媒。她不知道,地震後小石追過丁媛,當時丁媛心有所屬,惦記著王樹生,委婉地回絕瞭他。現在聽媳婦說出想法,王樹生含含糊糊,說你有點瞎操心。楊麗華把墩佈擰幹,曬到陽臺上:怎麼叫瞎操心呢?媛媛是我兒子幹媽,我的好姐妹,我可沒你那麼心狠,她的終身大事,我這當姐的不管誰管?

楊麗華是個熱心腸,說做就做。丁媛聽她說完,隻是笑瞭一下,這在楊麗華看來是羞澀,是默許。回來興高采烈地告訴丈夫,催他抓緊問下小石啥態度。王樹生到廠裡還沒來得及跟石柱說,廠辦就打來電話叫他過去一趟,說石廠長找他有事。進瞭廠長屋,石柱扔給他一根煙。嚯,紅塔山。王樹生捏手裡沒舍得抽。石柱說:還有多半條,你拿走。

嘻嘻哈哈說笑瞭幾句,石柱臉一繃,問起大傢對改革方案的意見。廠子減員增效方案職代會上已表決通過,可下面抵觸很大,實施不瞭。王樹生說:下崗這事攤誰頭上都不幹。我今年四十五瞭,也在你分流的年齡段,我想問一下,你們當官的訂這個方案時,有沒有為我們工人想過?大夥為廠子打拼瞭這麼多年,除瞭煉鋼不會幹別的,這麼一下子把無一技之長的老工人轟到社會上,他們靠什麼謀生?這年齡上有老,下有小,說不好聽的全傢人靠這份工資養活。這麼做,不等於把老工人逼上絕路?你們搞得是不是過分瞭?

爐長,我的大爐長啊,你不瞭解全面情況。搞減員增效,是上面壓下來的任務,也是根據咱廠現狀不得已而為之。下崗自願,廠子沒有轟誰走的意思,富餘人員分流到三產等輔業,幹好瞭沒準工資拿得更多。這些,都是有制度保障的。

制度是一回事,執行落實又是一回事。誰還不知道,下崗分流就是變相失業。還有,減員光減工人,你們當官的怎麼不減?剛才我上樓,每個辦公室都滿滿當當的,可都在幹些啥?織毛衣的,看報紙的,侃大山的,就是沒幹正事。說增效,你們少吃一頓大餐能省下多少錢?

兩人的思路就像兩股道上的車,越跑越遠。石柱本想讓王樹生幫他底下做做工人們工作,現在看他抵觸這麼大,覺得時機還不成熟,就說:好瞭,不抬杠啦。爐長,上次你要去二工區我沒答應,想知道為啥嗎,你跟我去看看就知道瞭。

汽車沿廠裡的水泥路前行,路兩邊樹木雜草蒙著一層灰,鋼錠、線材凌亂地堆放著。現在鋼鐵行業不景氣,號稱十裡鋼城的廠區,一些高爐已經停產檢修,車旁走過的工人也都懶懶散散的。王樹生不禁為企業捏瞭一把汗,產能過剩,鋼材滯銷,照這麼下去,廠子非黃瞭不可。不過藍色彩鋼屋頂的二工區倒是一派熱火朝天景象,好幾層樓高的、上面標著醒目外文字母的轉爐機轟鳴作響,車間裡卻看不到一個人。王樹生正納悶呢,石柱帶他走上旋轉鐵梯,原來工人都在空中操作室裡。屋裡開著空調,透過弧形玻璃墻,能清楚地看到幾十米外的轉爐。他不禁心生感慨:同是爐前工,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啊。自己和兄弟們揮汗如雨幹半天,煉出的鋼卻賣不動,人傢在這裡輕輕松松的,生產的特種鋼還沒出廠就找到瞭婆傢。

操作臺上,幾名工人熟悉地操控著電腦,調整著爐內溫度,不時敲擊幾下鍵盤添加輔料。頭頂幾個大屏幕,顯示著各道工序。看廠長來瞭,有人起身讓座,石廠長說忙你們的,邊問起生產情況。這時腳下微微震顫起來,外面爐火熊熊,鋼花四濺,一爐鋼開始出爐……王樹生被眼前景象震懾住瞭,沒想到以前他和石柱憧憬過的全封閉自動煉鋼已經成為現實。再不需要爐前鏖戰,再不用長勺取樣,再不用肉眼判斷鋼水溫度,而且終點碳、溫度命中率90%以上。既然先進到這份上,還要他這個經驗煉鋼的技術大拿幹啥?王樹生感慨著,也許自己真的老瞭,落伍瞭。面對這些年齡比他小二十來歲的爐前工,他的心裡發生瞭波動。

楊麗華還惦記著介紹對象的事,回傢就問小石的態度,沒想到丈夫先猶猶豫豫地說出廠裡減員分流的事。楊麗華一下子急瞭:不行,誰下崗都中,你不能下。這麼多年,沒功勞還有苦勞呢。你看你,眼睛整天紅的跟兔子似的,手上胳膊上經常帶著燎泡,腰腿也讓電扇吹出瞭毛病。到頭來廠子就這麼對你,說轟走就轟走,這太不公平瞭!

楊麗華越說越氣,像溫順的小狗露出瞭牙齒:石柱,你個忘恩負義的王八蛋。拍著胸口想想,這麼多年我們樹生對你咋樣?從前一個組時,樹生處處關照你,把提幹機會讓給你。你當瞭官,樹生又處處維護你,從沒找你辦過事,給你添過麻煩。沒有樹生,你能有今天的風光?樹生對你那麼好,你卻拿他開刀,你還是個人嗎!

王樹生拉住媳婦,楊麗華一甩胳膊,說我去找他,讓大夥評評理。王樹生在門口擋著媳婦:這麼晚瞭,鬧騰啥。一刀切的幾百號人呢,又不是我一個,他當廠長的也有難處。

咱傢就沒難處?孩子越來越大,過兩年送個好一點的小學,一年要上千塊錢。婷婷馬上要上大學瞭,正是花錢時候。爸媽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以前有單位兜底,看病住院花不瞭幾個錢,現在醫改改的,一場大病就能拖垮一個傢庭。這時候你要下崗,一年少開多少錢,這個窟窿拿啥補?

怕把兒子吵醒,王樹生讓她小聲點,拉麗華坐到床上:爐前工你也知道危險性,打結婚那天起,你就為我牽腸掛肚的,我又不是不知道。現在身體不行瞭,離開這個崗位,也不是啥壞事。你想想,總不能為瞭那點錢,把你老公整個人都搭上是不是?

一番話說得麗華眼淚汪汪:樹生,這我都懂,你就是一分錢不拿回傢,我也不說啥。我這是氣不忿,覺得讓人傢趕走很窩囊!

做瞭一晚上工作,楊麗華才勉強同意不去廠裡鬧。不過她想,有些話還是要找找石柱說道說道。這時,兒子踢蹬瞭被子,迷迷瞪瞪說尿尿,王樹生拿過來尿盔。他從廁所倒尿回來,楊麗華問介紹對象的事怎麼辦,他說接著進行啊,明天我就去和石柱說。

第二天王樹生去廠長辦公室,石柱一腦門褶子埋在一摞報表中,左手捏著半截煙,煙缸裡滿是煙頭。王樹生打開窗子,驅趕著滿屋子的煙,你少抽點吧,煙癮比我還大。石柱唉瞭口氣:改革,改革,總是費力不討好。本來我是抓生產的廠長,減員增效這攤子活不好幹,都推給瞭我,誰叫咱年輕呢。

他遞給王樹生一根煙,自己又叼上一支:嫂子一上班就打電話來,狠罵我一通,我該罵。不過爐長,我真沒有轟你走意思。廠裡改革原則是精幹主體,剝離輔助,組織勞務,發展三產。上次沒說清楚,我想讓你去三產管事,那兒攤子剛鋪開,需要像你這樣負責任的人把舵。

不去。我想好瞭,買斷工齡走人。因為我對廠子有感情,才不希望它倒閉,盼著你們能改革成功。今兒我來呢,是有別的事情,你就沒想過成個傢嗎?

你怎麼問起這些來?石柱有些納悶地看著他,一笑,想啊,當然想,就是這麼多年,沒遇上合適的。

王樹生問他還得記丁媛嗎,以前當護士的那個丁媛。石柱當然記得。王樹生講瞭講丁媛的近況,說瞭楊麗華的意思:都老大不小瞭,眼瞅著青春也到瞭尾巴,你們就別再挑挑揀揀的瞭。

石柱在煙缸裡磕著煙灰,王樹生催道:痛快點,你看你扭扭捏捏的像個娘們。拿出改革的勇氣來,你要同意見見,回去我去跟那頭說。

石柱點瞭點頭。

王樹生去醫院找丁媛,丁媛剛好下班,兩人順著林蔭道往傢屬樓走著。這是地震前的老路,兩邊長著高大的槭樹,焦幹的翅果在秋風中摩擦著,發出錚錚聲響。不知不覺天黑瞭,路燈亮瞭起來。丁媛在樹影裡停下腳步,一路上凈是王樹生說瞭,現在她總算開瞭口:既然你們兩口子這麼上心,那我就跟小石處處。

王樹生松瞭口氣,有一絲悵然襲過心頭,連他自己都沒察覺。他把石柱的尋呼機號留給丁媛,讓他們自己定見面時間地點。小石咱們知根知底兒的,人也不錯,現在是管著上萬人的副廠長,比地震那會兒成熟穩重多瞭,我覺得你倆很合適的。他說。

他不知道,丁媛同意見面,隻是不願看到他和楊麗華失望。小四十的她其實已抱定獨身打算,像她所景仰的婦產科前輩林巧稚一樣。這倒不完全是為瞭事業,而是另有苦衷。就在林智誠拉起包工隊那一年,她查出瞭腫瘤。無數個夜晚以淚洗面後,她平靜地接受瞭命運,一個人走進位於唐城一隅的教堂……手術切除瞭女性重要的器官,也徹底斬斷瞭她戀愛成傢的念頭。

前面就是丁媛的住處,既然任務完成,王樹生告辭要走。別走!丁媛一把抓住他,她的手那樣有力,嚇瞭王樹生一跳。也許覺出自己的異常,丁媛臉一熱,松開瞭手。下意識的,王樹生挪開兩步。

我能叫你哥嗎?樹影微弱的光線裡,丁媛眼睛閃著光。王樹生說:我一直把你當妹妹呀。

我有些冷,抱抱我。丁媛抱攏肩膀,聲音顫抖顯得沒有底氣。提出這樣的要求,連她自己都嚇一跳。那次手術後,主刀醫生給她看病理結果,她連看都沒看。她不再理會上帝留給自己多長時間,就算現在走,她也不會覺得遺憾。因為她實現瞭父親遺願,成瞭一名出色的醫生,把愛給孩子們的同時,也收獲瞭事業的成功。可在這樣一個涼意襲人的秋夜,在這樣一個自己曾經寄托全部感情的男人身邊,丁媛一下子變得非常脆弱。僅僅渴望得到一個擁抱,哪怕隻是應付和安慰的擁抱呢,她就知足瞭。

還是別介瞭,咱們都四十來歲人瞭……王樹生有些慌亂,眼睛下意識地左右看看。

丁媛輕輕嘆瞭口氣。

我下崗瞭……王樹生突然冒出這麼一句。他知道,此時丁媛的要求很純潔,但他還是不假思索地拒絕瞭,除瞭覺得這樣做對不住麗華外,還在於他在丁媛面前非常自卑。國企大廠這麼多年,潛意識裡王樹生已把自己當成一顆螺絲釘,清楚自己幾斤幾兩。他不像麗華,還偶有往上抓撓抓撓,想競聘財務室主任念頭,他隻想老老實實找準自己定位,從不奢望當官發財,或是什麼機會突然改變自己命運。當年他配不上丁媛,現在更是這樣。下崗工人與名醫,這中間鴻溝實在太大瞭,不要說談感情,似乎連做一般朋友都沒有可能。

關於下崗,王樹生其實有一肚子話要對丁媛說。離開鋼廠後,他特意留瞭一套簇新的藍色工裝,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櫃子裡,傢裡沒人時拿出來,穿上對著鏡子端詳著。這時,他覺著自己還是那個毛頭小夥子,帶著激動、興奮和忐忑,好像廠子隨時可能招呼他回去,繼續在煉鋼爐前揮汗鏖戰。直到瞧見鏡子裡自己夾雜著白發的鬢角,紅紅的好像汪著淚的眼角,有些佝僂的長身子,他才輕輕嘆瞭一口氣,脫掉散發著風油精味道的工裝。在麗華和爸媽面前,王樹生要強打精神,不讓自己的焦慮和壓力給傢庭帶來影響。傢裡還和從前一樣,飯桌上有說有笑,晚上邊逗弄兒子邊和麗華討論著電視劇,度過一天中最溫馨的時刻。一切似乎都和從前一樣。可在一個人獨處時,王樹生有瞭眼淚,有瞭無法與人訴說的心事。現在,他很想跟丁媛道出實情,就算他同意下崗走人,心裡還是覺得有點委屈和窩囊。他想說自己因為好面子,因為男人的自尊,不好意思去駁石柱;因為要無愧於勞模稱號,要為廠子卸下包袱,才第一個帶頭辦瞭下崗,為此還要背負罵名;因為對再就業前景感到渺茫,對未來命運無法預測,他時時為自己的決定感到後怕,有時甚至從惡夢中驚醒……可丁媛並沒有聽他往下講,隻說瞭聲再見,就像影子一樣飄進樓道,消失在黑暗之中。窸窸窣窣的樹葉摩擦聲中,王樹生覺得心口發悶。

秋老虎尾巴翹三翹,手裡扇子搖三搖。剛涼快瞭沒幾天,悶熱天氣再次來襲,一連幾天都是三十幾度,這讓參加下崗再就業招聘會的人們叫苦不迭。

工人文化宮露天廣場上,撐開瞭一把把遮陽傘。傘下是市裡民營企業的招聘攤位,小黑板上寫著用工需求、工資待遇什麼的。王樹生舉著一張宣傳單遮擋著毒辣辣的日頭,連問瞭好幾傢,人傢一聽是爐前工都搖頭,他們隻要車鉗鉚焊。人群裡擠出一身汗,他感到燥熱難耐,於是走到毛主席塑像的陰影裡涼快涼快。

這是六十年代的水泥塑像,地震時沒倒,後來別處的都拆瞭,不知為啥這個單單保留瞭下來。塑像足有十幾米高,毛主席頭戴軍帽,身穿軍大衣,站直高大偉岸身軀,向著刺眼的晴空揮著右手。王樹生招呼騎車子賣冷飲的小販過來,要瞭一瓶冰鎮礦泉水,連喝瞭幾大口才覺出涼快些。

媽的,這叫什麼事兒,給廠子賣瞭一輩子命,到老瞭一腳踢出門。旁邊一個老工人瞇起眼睛看著塑像,要是毛主席他老人傢在,會有這事?

旁邊一個白頭發嘬著牙花子:啥也不怪,怪自己命不好吧。上學趕上文革,畢業趕上下鄉,回城趕上地震,搞對象趕上晚婚,生孩子趕上計劃生育。現在可消停瞭,又趕上下崗……該著咱們倒黴!

這話讓王樹生產生些共鳴,他剛要插嘴,有人在叫他姐夫。原來是林智誠坐在烏黑鋥亮的小車裡沖他招著手。搞房地產缺少策劃營銷人員,正好也給政府招聘會捧捧場,林智誠便要瞭個攤位。明知道不會有啥收獲,他路過時還是順便來看看。他招呼王樹生坐進打著空調的車子。車內外溫差太大,王樹生摘掉墨鏡,很響地打瞭兩個噴嚏,清鼻涕流瞭出來,接過小誠遞過來的紙巾擦著。他的遭遇,惹出林智誠一番感慨:

一萬塊,不過是當官的胡吃海塞一頓飯錢,這點錢,就把你一輩子的貢獻結算瞭?姐夫,你太傻,太老實,太容易被糊弄瞭。什麼砸三鐵,什麼下崗分流,什麼減員增效,都他媽的扯淡。折騰來,折騰去,肥瞭當官的,倒黴的是你們這些小工人。有句話一點不假,國企改革歷史,就是一部中國工人階級血淚史。

王樹生沒有接茬,自己畢竟每月還有三百塊錢勞模補助。那些老工人,比他更倒黴,連廠長八輩祖宗都罵上瞭。

既然回來瞭,你也犯不著跟石柱這路往上爬的官迷一般見識。林智誠說,這樣吧,我那兒攤子越鋪越大,正好缺人,你來吧,跟愛國搭夥。

王樹生搖搖頭。迎來送往,耍筆桿子,那是愛國的長項,要他坐辦公室,還不幾天就憋出病來?林智誠又出主意:要不你去學個車本,我給你買輛車跑出租。王樹生搖搖頭:我眼神不中。你知道,幹我們這行的,時間長瞭視力都完瞭,見光流淚。

林智誠瞅瞅他紅紅的眼角,唉瞭一聲氣:你們爐前工啊都這毛病,就沖這點廠子做得就不對。那,你看幹點什麼好,本錢我出瞭,算咱倆合夥也中。

這番話,讓王樹生頓生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之慨。當初,小誠辦病退回傢,自己也這麼勸過他,甚至說的話都一模一樣,這才多少年!眼見著小誠發達起來瞭,還當上瞭優秀民營企業傢。鳳凰新村竣工上瞭電視,市長都去給他剪彩,真是風光無限啊。而自己卻在原地踏步,不,甚至在退步,連工作都沒瞭。王樹生想,小誠出錢幫他真心實意,這點錢對小誠來說不算回事,不過他還是不習慣幹個體。覺得那不是正經營生,他還是願意過體制內生活,哪怕給哪個單位看大門呢。

他謝絕瞭小誠的好意,去區政府找妹妹。剛進大門,就被白頭發的門衛叫住。王樹生自報傢門,說找王衛東王區長,我是她哥。

你是她哥,我還是她大爺呢。門衛耷拉著厚眼皮,區長有你這路哥?下回編瞎話編得圓滿點。你們這號冒充親戚找領導上訪的,我見得多瞭。走,走!

所有政府機關都有這樣的門衛。老花眼睛先掂量來人身份,進而決定自己的態度,是笑臉相迎、點頭哈腰,還是頤指氣使、按規矩辦事。王樹生掏出紅塔山遞過去,賠著笑臉:我真是她哥,親哥,我叫王樹生,要不你打電話核實一下?

不知道是煙卷起瞭作用,還是看他不像撒謊,門衛抄起電話。電話通瞭,他立刻換副面孔,連聲音都溫和起來。放下電話,忙跟王樹生握手連說對不起,告訴他王區長在幾層,怎麼走。又畢恭畢敬領他進瞭大樓,送上電梯。

副區長辦公室裡,坐著好幾個人。王樹生在門外等著,妹妹的聲音清晰地傳瞭出來:

你們到我這兒為止,別再往上找瞭。都熟頭巴腦的,我跟你們也不見外,有啥說啥。你們想想,當初進商業局,沒領導批條子過話,就你們幾個能進得去?能當上科長處長?單位紅火時候,你們天天發魚發蝦。老百姓誰吃過那麼長的魚,那麼大的蝦呀,聽著都眼饞。你們說別發瞭,傢裡沒地方放。單位又給你們發冰箱。冰箱滿瞭,又給你們發冰櫃。你們商業局的那個牛啊,走路碰到熟人打招呼都裝沒看見,恐怕人傢求你要冰箱票、彩電票。實惠和好處,這麼多年你們沒少享受,國傢對你們不薄瞭。現在搞改革精簡機構,取消合並一些處室,你們利益受點損失,多多理解吧!

王區長,你就當可憐可憐我們。我們也是沒別的法子,才來找你上訪的。

雖然你們局歸我管,可機構改革這塊不歸我,上訪的事我更管不瞭。這些日子,我沒少往下面跑,跟那些廠子倒閉,一個月隻拿一二百塊錢的工人比,你們該知足瞭。起碼你們還有個飯碗,不必為吃喝發愁。還是回去吧,聽從組織安排。

王樹生在門口聽瞭半天,才弄明白怎麼回事,鬧瞭歸齊,也有人在為下崗的事找妹妹。隻不過人傢要官,要好位子,他隻要一個工作。王衛東送幾個人出來,看到哥,一下子猜出他的來意。拉哥進屋,衛東說:聽說你下崗瞭哥?累瞭這麼多年,你也該歇息歇息瞭。要是想幹點啥呢,我給你在哪傢企業,找個坐辦公室的輕省活計吧。

剛才在門口,王樹生已打定主意不再麻煩妹妹。他說:現在我還不想幹啥,我是路過順便看看你,又有多長時間沒回傢瞭?

衛東給哥倒瞭杯茶水:忙,忒忙。以前在建委忙,現在到區裡更忙。本來我分管城市建設,現在田區長身體不大好,經濟這攤兒又給瞭我。這我是外行,我是學中幹,幹中學,整天追得腳打後腦勺。

王樹生真渴瞭,一口氣把一杯子茶水全灌進去。衛東有些心疼,又倒瞭一杯:哥,還是你的事要緊,想好瞭幹啥來找我。你妹妹不怕麻煩,如果連自己親哥都幫不上,我這個區長白當瞭。

她又問哥,聽說你和嫂子在給丁媛張羅對象,王樹生嗯瞭一聲。衛東對丁媛印象始終不錯,上次區機關組織查體,丁媛陪著她又透視又做B超:聽說斌斌從落生到現在,她幫瞭不少忙,真是個有情有義的好人。哥,我有時後悔,當初為啥那麼著急把嫂子介紹給你。

當心你嫂子聽見不理你瞭。王樹生笑著說,沒啥後悔的,婚姻都是緣分,不信命不行。

哥提到緣分,讓王衛東想起瞭自己的婚姻。不過,這世界上真有緣分嗎,她有些懷疑。

雖然跟妹妹待的時間不長,可王樹生已想好自己該幹什麼。從區政府出來,他直奔小山。現在的小山,與林智誠配鑰匙那會兒比,變化真是太大瞭。二三層的小樓擠擠插插,密不透風。當年擺地攤,一口涼水一口饅頭的人,現在都趁個百八十萬的,在市中心繁商區買瞭店鋪,隻把這裡當成瞭庫房。還是在大剛上初中時,王樹生給他買自行車來過一趟小山,現在他在迷宮般的街道上迷失瞭方向,好容易才找到那個車行。門口一排鋥光瓦亮的進口摩托車。夥計正在試車,轟轟轟的咆哮聲裡,騰起一股股藍煙。王樹生進到幽暗的屋子,自行車三輪什麼的都擱在裡面。

王樹生買瞭輛帶棚的三輪車蹬回傢,三輪車好像經不住他高大身坯,車身顫顫巍巍的,一進小區就惹得不少人圍觀。楊麗華盯著三輪看半天,才說:存小區車棚吧,放樓口不安全。

車棚是張萬田承包的。原來的村委會變成居委會,他退休後閑不住,找瞭這份差事。老兩口吃住在車棚,看車子連帶賣點香煙飲料啥的。樹生要存三輪自然沒二話,雖然占地方,他隻收個自行車錢。

王樹生把三輪車裝飾得漂漂亮亮,還弄個小音箱,放上幾段馬泰唱的評劇《奪印》或《金沙江畔》。就這樣,他開始瞭再就業生涯,早出晚歸,每天拉腳兒能掙上七八十塊錢。楊麗華權當他活動活動筋骨,並不指望他養傢糊口,唯一要求是早晚接送一下兒子去幼兒園。

很快進瞭冬天。這天,後面有輛黑色奧迪一直跟著他,讓王樹生心裡直打突突。這種車在唐城是官車,裡頭坐的都是頭頭腦腦,他惹不起。王樹生貼著路邊蹬著三輪,手摟著閘,小心地避讓著。不想車子超過他,在前面停下,妹妹從車裡下來。

讓負債和不景氣的企業兼並破產,甩下政府包袱,是王衛東這段時間的主要工作。平時對廠長們講話,說起改革陣痛來,她總是滔滔不絕。市場經濟,企業破產司空見慣,工人下崗失業,天經地義,這是社會進步必須付出的代價。她一直這麼認為,也這麼做著屬下的工作。平時她忙,很少過爸媽這邊來,沒看到小區裡下崗和買斷工齡的閑人越來越多,大傢聚一塊沒日沒夜地打牌下棋,除瞭數落對方手臭,就是罵當官的瞎整。她不知道,在改革陣痛背後,是多少下崗工人的眼淚,他們為瞭謀生又有著怎樣的辛酸。

坐在小車裡,乍一看到蹬著三輪的哥哥,王衛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黑墨鏡,棉護耳,白線勞動手套,皮護膝,大頭鞋,王樹生全身披掛。這副裝束的三輪車夫,唐城滿大街都是,惹得的哥不滿,嫌搶瞭他們生意。市裡早就想取締黑三輪,可現在沒活幹、沒錢賺的人實在太多瞭,哪怕是為社會穩定呢,也遲遲沒有下手。蹬三輪,在王衛東眼裡這是沒啥本事,不求上進,又沒多大本錢的下崗工人和外地民工才幹的營生。萬沒想到,她一向引以為自豪,省勞模、又是八級技工的兄長,居然也加入瞭這支隊伍。

哥,鬧瞭歸齊你現在就幹這個呀,你才四十幾歲啊!看著花裡胡哨的三輪和摘下墨鏡沖她憨笑的兄長,她說不出心裡啥滋味。從暖和的車子一出來,衣著單薄的王衛東一下子覺得寒風刺骨。三輪車裡,馬泰還在唱著:

我良言苦口將你勸,

你是水火不進不願聽。

你不撞南墻不回頭,

你不遭蛇咬不動心。

你被人引上瞭獨木橋,

叫你喊你你不回程。

你被人蒙上瞭一雙眼,

自己人不認自己人

……

她覺得寒風裡滿臉滄桑的哥,一下子進入瞭淒涼的暮年。

《平安扣(那座城這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