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人到中年,王衛東添瞭新毛病:失眠多夢,煩躁易怒。去瞧大夫,說是更年期綜合癥,開瞭些湯藥調理。難道自己這麼快就步入瞭更年期?王衛東死活不承認這點,她把病癥歸結於工作壓力大。

鳳凰新村竣工後,林智誠偷偷給她留瞭一套三居室。連房鑰匙一塊送來的,還有一個大哥大。衛東惦著磚頭一樣重的大哥大,自己用這個太招搖瞭,便讓小誠拿走。鑰匙她留下瞭。原來的房子讓給瞭外甥,她不能老住宿舍或招待所,需要有個自己獨處的空間。

樓蓋得不錯,還拿瞭個省建築質量獎。可因為占用的是農田,手續不全,土地證一直辦不下來。兩證不全,房子總好像不是自己的,鳳凰新村業主們三番五次地到區政府上訪。同僚們袖手旁觀:你王區長不是能嗎,看怎麼擦幹凈這個屁股?

媽的,昏官、庸官,占著茅坑不拉屎的,過得挺滋潤。你想幹點事,說風涼話的,穿小鞋的,起哄架秧子的,都來瞭!王衛東憤憤不平,常委會上幾乎拍瞭桌子,回到辦公室還喘著粗氣。

直到溫江進來,她眉頭才舒展些。

溫江是個美男子,長得帶點女相,鼻子又挺又直,眼神飄浮。他個頭跟王樹生一樣高,因為常年健身,六塊腹肌凹凸有形。大概為瞭秀自己身材,無冬歷夏,穿得都很單薄。他讀完中學讀大學,讀完大學讀研究生,最後讀成博士,始終在女人的寵愛中。小時候是幼兒園阿姨、學校老師,大瞭是班上的女生,同校的師姐。該玩的玩瞭,該鬧的鬧瞭,最後正兒八經地談起戀愛,有瞭一個賢惠的媳婦和同樣帥氣的兒子。可正應瞭那句話:情場得意,官場失意,三十好幾瞭他才混上個科長,在官員多如牛毛的京城,仕途不見一點光明前景。看到唐城面向全國招縣處級幹部,他一咬牙應聘,來到瞭這個陌生的城市。

原打算在唐城幹番事業,可盤根錯節的官場,很快讓他一個外來幹部碰得頭破血流。好幾宗土地案不瞭瞭之,意氣風發變成心灰意懶,他有些後悔來趟這渾水。一周回一次北京,平時最難熬的就是夜晚,除瞭推杯換盞大吃大喝的飯店酒樓,市裡連個像樣去處都沒有。沒有夜生活,沒有咖啡屋和輕音樂,而低廉的大眾舞廳、錄像廳,溫副局長又不屑光顧。

正在溫江無聊、孤單、寂寞的時候,他遇到瞭來土地局求助的王區長。一來二去,溫江和王衛東熟絡起來,證沒辦下來,兩人已有些濃得化不開的意思瞭。溫江寂寞,懷才不遇,需要個知冷知熱,可以傾訴的對象。外表粗獷的女強人不是理想情人,可王衛東那股姐姐待小弟般的疼人勁兒,讓他找回瞭從前的感覺。從衛東這方面講,沒正經讀過大學,是仕途上無法彌補的短板。雖然對高學歷的人,本能的有種抵觸,可對溫江卻不反感。小時候,王天喜厚重的巴掌收拾過她的叛逆。因為這個緣故,從前王衛東不喜歡高大威猛的男人,反倒欣賞白凈文弱有才的異性,就像當初的農村知識青年張存柱。領略瞭溫江之後,她才明白,這才是自己需要的男人。

溫江看看她,關切地說你有些憔悴,我給你找些阿膠補補。王衛東有些無奈:連大夫都診斷我更年期瞭,老嘍,補什麼也沒用,青春已逝,韶光不在呀。

溫江意味深長地一笑:你老嗎?

王衛東明白他所指。這是辦公室,不是自傢床上,她板起面孔來:叫你來還是為土地證的事,那幫子業主快瘋瞭,你倒是抓緊啊!

還有一個章,馬上辦妥。溫江親昵地拍瞭一下她的手背。站一邊去!王衛東不習慣打情罵俏的小動作,雖然兩人關系已超越瞭朋友。她拿起電話,叫林智誠過來一趟。溫江搖搖頭:你們姐倆啊,幹什麼都這麼心急火燎的,沒一會兒安生。要不,怎麼活得比別人累呢。

林智誠來瞭,沖衛東叫瞭聲老姐,又朝溫江點點頭,坐到沙發上。王衛東起身倒著茶水,示意溫江也坐下。誰都知道王區長的行事做派,親戚朋友來瞭一定避席,親自倒茶,陪著說話。屬下或平級單位來人,她坐辦公桌後面,公事公辦,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

溫江掏出煙來,林智誠一擺手,說戒瞭。溫江有些不相信。王衛東把煙灰缸放他面前:你得向小誠學習,人傢辦事嘎嘣其脆,說戒煙,咯噔一下子就戒瞭。溫江點上煙,沖林智誠道:鳳凰新村土地證,下周就能辦妥,你老姐非叫你過來吃顆定心丸不可。

林智誠倒不像衛東那樣老把這事擱心上。沒辦下證的樓盤又不是一兩傢,他才沒工夫過問呢。業主算啥,說白瞭就是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不過,既然溫江沖他示好,他不能不領這個情,笑笑說瞭聲謝謝。

林智誠這幾年順風順水,正想往大裡幹。溫江知道王衛東跟這個弟弟走得最近,為討好林智誠,他透露瞭一些新情況:

你看好的市中心那五十畝地,不少人盯著呢。打那兒主意的,都有來頭,哪尊神土地局都得罪不起,我們幾個頭頭一商量,既然上面要求土地市場化,幹脆掛牌拍賣一把。這是塊肥肉,價抬得再高,你也要爭爭。雖說現在房地產市場不景氣,爛尾樓不少,可大傢看好以後發展,都在搶著囤地。

林智誠當然不會放棄。衛東提醒他資金上要有充分準備,他躊躇滿志:銀行都是咱鐵哥們,孫胖子,大老李,好得穿一條褲子都嫌肥。放心,錢上沒問題。

王衛東哦瞭一聲。

她又想起哥來,讓小誠有時間勸他幹點正事:蹬三輪累不累放一邊,也給我丟臉。外人知道,一定會說風涼話:連抓經濟的副區長親哥都下崗蹬三輪,你說她政績怎麼樣吧。

林智誠搖搖頭:沒用,我給他找過幾個活兒,掙錢多的,輕閑的,都有。可他牛脾氣,就認準蹬三輪一條道。你忘瞭,過年酒桌上,為這事還差點跟我掰扯起來呢。

說到過年,衛東有些不舒服。一年當中,也就春節、五一、十一,她才有時間回傢待上一半天,吃上一頓飯。就這不長的時間裡,她還要頻頻應對傳呼回電話。一傢人圍著桌子,眼巴巴地等著她開席,弄得她都不好意思瞭。現在,一晃又幾個月沒回去瞭,隻在電話裡問候一下爸媽。下面的單位送來對蝦、螃蟹什麼的,就讓司機送回傢。司機捎話來,媽說不缺東西,不缺錢,就缺她這大活人。爸媽一年比一年老瞭,讓她有時間多回傢看看。

我怎麼感覺像被甩出瞭這個傢庭?她對林智誠說,不光話不投機,飯菜也不合口味。以前,就是清水熬茄子,也吃得噴香。現在可倒好,傢裡一桌子飯菜,哪個都沒胃口。

你和我一樣,讓山珍海味慣壞瞭。說真的,我倒真想吃碗媽做的疙瘩湯。一絲一縷的蛋花,跟面疙瘩纏纏繞繞的——真難為媽咋能絞出那麼大小均勻的面疙瘩來,再點綴幾片西紅柿,淋上一點點香油。嘖,那個香,甭說吃,聞到味兒就流哈喇子……

姐倆說著傢常,溫局長在一邊無聊地擺弄著手機。林智誠無意中瞥一眼,一下子就看出是摩托羅拉的最新款,比大哥大精致小巧瞭很多。他一怔,這不是送衛東的那個嗎,皮套上白色英文字母他記得一清二楚。上回王衛東嫌張揚沒要大哥大,打聽到有新款手機問世,林智誠把唐城第一臺搶到手。難道……他留意到溫江這會兒從手機屏幕上抬起眼,看著王衛東要張嘴。衛東一蹙鼻子,阻止瞭溫江。林智誠肚子裡劃個魂,起身告辭。王衛東送他到電梯口,提醒土地競拍要及早準備,既要達到目標,也不可太張揚瞭。

劉帥正在車裡聽歌,看見他,忙開車門叫瞭聲幹爹。劉愛國在公司幹瞭兩年,小掙瞭一筆後,開瞭一傢婚慶公司。他把職高畢業,一門心思要當明星的兒子送過來,讓林智誠栽培栽培。正好瘦猴接替劉愛國管辦公室,手頭缺個機靈點的司機。林智誠看這孩子腦袋瓜好使,嘴皮利索,就送他去學本子,回來給自己開車。劉帥提出要給他當兒子。這不亂瞭輩分,林智誠當時覺得好笑沒答應,可孩子還是一口一個幹爹。這會兒,林智誠皺皺眉頭:當你爸面別這麼瞎叫。

車子駛出瞭區政府。林智誠心想,女人啊,就是一情感動物,當她真的動瞭感情,會覺得這個世界上什麼都可以不要。他早就瞧出衛東跟溫江有那麼點意思,手機無意中泄漏瞭兩人的秘密,佐證瞭他對女人的看法。衛東身為副區長、女強人,工作起來雷厲風行,很有魄力,可在感情上卻相當弱智,男人幾句甜言蜜語就能把她糊弄瞭。林智誠嘆瞭口氣。衛東跟柱子的婚姻當初他不看好,現在他同樣對這個健碩的博士局長有幾分不放心。溫局長儀表堂堂,公眾場合不茍言笑,從不跟女同志貧嘴,更不要說開粗俗玩笑瞭。可道貌岸然的人往往最自私,為維護自己的利益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衛東早晚還得吃虧。他嘀咕瞭一句。

唐城首次土地拍賣,在土地局一樓舉行。競拍現場,除瞭躍躍欲試的地產界老板們,就是幾傢媒體的記者。拍賣這行當剛剛恢復,大多數人還不習慣這種交易方式。況且土地不比字畫古瓷玉器,感興趣的人少,身傢不足千萬的根本不敢問津。

張存柱坐在競買席第一排,笑呵呵地跟熟人打著招呼。市中心的這五十畝地,他早就惦記上瞭,這回是小罐掐王八——十拿九穩。當瞭幾年城建中專校長後,他出人意料地辭職下海,做起瞭房地產生意。大傢的嘀咕猜疑,他不予理睬,他有自己的小九九:取消福利分房後,商品房建設進入一個高潮期。搞房地產,憑自己多年積累的人脈,幾年下來弄個幾百萬上千萬不是太難的事。當官不也是為摟錢嘛,還要提心吊膽,哪像幹這個容易。再一層意思,他也是做給王衛東看。是,沒你提攜,我進不瞭城,更當不上官,你們王傢人老覺得柱子虧欠著你們。現在,我倒要讓你看看,離開你王衛東,我是不是活得更滋潤?

下午兩點,拍賣開始。拍賣師正在介紹拍賣規則,大門嘩的一聲被推開,響動大瞭點,滿屋人齊刷刷地回過頭去。外面陽光射進來,晃得大傢瞇上瞭眼睛。逆光裡,頭戴棒球帽,身穿紅色阿迪達斯運動衣的林智誠,架著雙柺緩慢沉穩地走瞭進來。大廳一片安靜,木柺的橡膠頭在地面敲擊發出咚咚鈍響。

有人小聲在問,這是誰呀,夠囂張的。你不知道?林智誠,大名鼎鼎的林瘸子!旁邊人告訴他。張存柱臉上的肌肉抽搐瞭一下。他知道,林智誠不會缺席今天場合,他也一直想有機會跟瘸子較量一下。人一旦有瞭錢,心中積攢的怨恨就有瞭釋放的動力,更何況林智誠幾次招惹過他。來得正好,新賬老賬一塊清算。張存柱攥緊拳頭,惡狠狠地盯著林智誠,看他在第三排把邊位子落瞭座。

拍賣開始,投影儀屏幕上,依次打出要拍的地塊信息。拍賣師充滿磁性的聲音,不無誇張地介紹著。競買席上,這裡那裡不時舉起牌子,拍賣師一遍遍重復著攀升的價格。就算處在食物鏈最低端,魚蝦們也不會餓著肚子。這些十來畝二十畝的碎地,最終被幾傢小公司瓜分。

林智誠瞅著二十米外的柱子,始終沒有舉牌。他的牌號是88號,這是個吉利數字。劉帥遞過來一支大中華,他接過,習慣性地放在鼻子前聞聞,擱嘴裡一點一點地嚼著,這是他戒煙後形成的習慣。就像獅子出擊前埋伏在草叢中,蘊蓄著力量,他等待著致命的一擊。

鳳凰新村工程完工後,又拿下瞭兩塊地,堅定瞭林智誠搞房地產的信心。他想出一句宣傳語——蓋最結實的房,住最安全的樓,天天花錢在電視上播。林智誠的攪局,讓柱子坐不住瞭。瘸子,你這是成心要跟我對著幹啊?他給林智誠打電話。林智誠呵呵笑著,像貓咪戲弄著老鼠:是有那麼點意思。你自己掙錢多沒勁兒,我陪你玩玩好不好?柱子道:別蹬鼻子上臉,跟我玩,你會死得很難看。林智誠說:走著瞧,不見得咱倆誰死誰頭裡。

鬥嘴歸鬥嘴,兩人還沒有徹底撕破臉皮。現在冤傢路窄,隔著一排椅子,他們互相瞪著眼,運著氣。

拍賣會漸漸籠罩上一層緊張氣氛,那塊五十畝的地塊終於出現在屏幕上,拍賣師報出底價五百萬。張存柱第一個舉牌:五百五十萬。拍賣師話音未落,林智誠那邊報出六百萬。

開始還有不少人跟進,等過兩千萬後,隻剩下林智誠張存柱幾個人。唐城歷史上頭一次土地拍賣,就出現瞭這讓人驚愕的一幕,拍賣師興奮的報價聲中,誰都能感覺出濃烈的火藥味。前來坐鎮的溫江有些坐不住瞭,和局裡幾個頭頭交流一下目光:這哪兒是拍賣,簡直他媽的豪賭啊!

當林智誠叫出三千萬時,志祥房地產公司老板因為緊張過度,捂著胸口出溜到座位底下。旁邊的人忙喂速效救心丸,打120叫急救。剛才還沉浸在現場氛圍中的晚報記者,這會兒回過神來,忙傳呼報社,叫快派攝影記者過來,有大新聞!救護車鳴笛來到,大廳裡一陣忙亂。停頓瞭十分鐘後,拍賣繼續進行,屏幕上那塊地已叫到三千五百萬,張存柱舉牌的胳膊有些發抖。

林智誠把嚼瞭一半的大中華扔到地上,又一次執著地舉起號牌。拍賣師夾著筆的右手高高揚起,沖著林智誠的方向,興奮地喊道:88號,四千萬元!

媽呀,八十萬一畝,這麼高的價格拿地,蓋樓的成本是多少?不要說唐城,就是在一線城市也少有過。全場鴉雀無聲,大傢屏住呼吸,似乎已聽到拍賣槌那一聲脆響。林智誠舉著號牌沒抬頭,他知道自己成為全場的焦點。此時,他已不計成本,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拿下這塊地,打敗柱子!

四千萬元一次,四千萬元兩次,四千萬元三次……成交!

棗紅色拍賣槌重重落下,閃光燈一片耀眼。在拍賣師的要求下,林智誠站起來,抿著嘴,雙手拿著號牌,上身轉瞭半圈展示瞭一下。他挑釁地看瞭一眼張存柱,柱子把號牌丟在座位上,起身走瞭。

這塊夢寐以求的土地,林智誠並沒有拿到手。拍賣剛結束,還沒辦交割手續,就接到市政府通知,土地手續不全,取消拍賣。金錢幹不過權力,張存柱憑借上頭有人撐腰,最終把這塊地據為己有。砌好瞭一圈圍擋,他並沒有挖槽開工,而是囤起來等待日後升值。

黃昏,林智誠招呼劉帥開車出去一趟。臨出門,他從保險櫃裡取出個物件揣在腰裡。天空灰蒙蒙的,濃重的水汽裹著塵灰壓向地面,讓人透不過氣來。汽車鳴著喇叭,飛快地穿過街區,在一處古堡樣的KTV前戛然停下。林智誠下車,抬頭看看閃爍的霓虹燈,架柺上前,推開厚重的玻璃門。喧囂的聲浪撲面而來,迎面大屏幕上,變幻著五顏六色的圖案。

一個俊俏的男服務生,領他走到一處包房。包房裡光線幽暗,張存柱正聲嘶力竭地吼著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燈一打開,一屋人詫異地朝門口看過來,正看到林智誠手裡左輪手槍黑洞洞的槍口。幾個小姐嗷的一嗓子,扔下手裡的沙錘。服務生沒料到這一幕,呆站在門口。溫江想不到會在這撞見林智誠,忙推開懷裡的小姐。還是向陽路派出所所長老王反應機敏,回手去腰裡掏槍。不過槍還沒撥出來,就被木柺抵住瞭喉嚨,林智誠勁大瞭點,他差點背過氣去。

王所,你最好別動,咱井水不犯河水。林智誠上前把老王的槍下瞭,示意服務生關門。

你私藏槍支……違法。伴奏音樂中,老王還在幹嚷嚷。平時狐假虎威慣瞭,到這會兒還肉爛嘴不爛。林智誠沒理他:今天冤有頭,債有主。我跟柱子兩個的事,跟大夥沒關系,最好別摻和進來。

他一隻手把捏著話筒的柱子拽過來。胳膊粗壯有力,張存柱淘空的身子讓他拽得一栽歪。姐夫,林智誠叫著,還親熱地摟瞭他一下。柱子在他懷裡掙紮著:我沒你這弟弟。

林智誠松開他:你跟衛東離瞭,可怎麼著也是我前任姐夫。親戚裡道的,我呢要求不高,把那塊地給我,錢按拍賣價付給你,一分不少。

林瘸子,不要以為搞瞭幾個樓盤,你就能上天瞭。明告訴你,這塊地,我吃進去就不會吐出來!

我要是非要呢?

別以為拿這破玩意對著我,我就會給你,做夢!張存柱又想起十來年前,林智誠過年給他送豬頭插刀子那碼事。媽的,舞刀弄槍的,這瘸子嘗到瞭甜頭怎麼著。

我認為你會給。林智誠笑得很瘆人。

你有種就開槍。

這可是你說的。要在外頭我還真不敢,可這KTV隔音這麼好,我倒真想試試。

打死我你也好不瞭。

打死你?不會。我槍法不好,打腦袋沒準會打你腿上。不過正好陪我,我沒右腿,你沒左腿,咱倆做伴好不?

槍管抵到大腿上,柱子汗嘩地下來瞭,可嘴裡依然嚷著:王衛東跟你沒完!

你還知道有個王衛東啊?林智誠把槍口抬起,呵呵,到底認這門親戚瞭。柱子,我要真開槍的話,算我逼你,對你不太公平。這樣吧,當著大傢的面,咱倆玩個小遊戲,一賭論輸贏。

屋裡還有地稅局、規劃局、土地局幾個處室的頭頭,平時大傢都熟。溫江見這情形忙打和:都是兄弟,低頭不見抬頭見。小誠,有話好好說,別傷著和氣。

林智誠嘩嘩轉動著彈膛:這把老左輪有些年頭瞭,但不至於卡殼。柱子,我和你玩一下俄羅斯式輪盤賭。看好瞭,裡頭隻有一發子彈,咱們兩個輪流轉動彈膛,對準自己的腦袋開槍。

林智誠一對豹眼逼視下,張存柱連忙避開目光。他在電影上看過這個場景,這可是玩命的遊戲呀。一個小姐嚇得花容失色,忙拉他胳膊:張總,這太可怕瞭。求你,別玩瞭!

林智誠說:哎,這輪盤賭很殘酷,也很公平。你輸瞭,乖乖把地給我吐出來;贏瞭,我把命給你。怎麼樣,敢不敢跟我賭一把?

大傢都瞪眼瞧著呢,他柱子不能當這個慫包,張存柱一咬後槽牙:賭就賭,腦袋掉瞭碗大的疤,我怕你不成?

林智誠舉起槍,我先來。槍口抵著太陽穴上,冷冰冰的,咯得生疼。血管在突突地跳著。隻有六分之一生存機率,他閉上眼睛,腦海裡閃過親人的面孔,健在的和死去的……最後出現在面前的竟然是馮紅。舌頭緊緊頂著上顎,林智誠心裡默念,認命吧,一狠心扣動扳機。啪嗒,左輪槍發出清脆的金屬撞擊聲。他幾乎虛脫,好久才覺出心臟又開始跳動,溫熱的血液逐漸湧上後腦勺。

一身冷汗!

他把槍遞過去,柱子傻坐著,沒接槍。啪地一下林智誠把槍擱在茶幾上,槍身閃著金屬光澤。他拖著長聲道:人生自古誰無死,哪個拉屎不用紙。張老板,大傢都看著呢,人生本身就是豪賭,沒啥好猶豫的,來吧!

話裡的戲弄意味,張存柱何嘗聽不出來。他眼皮神經質地跳瞭兩下,惡狠狠地抓起槍。坐他旁邊紋著眼線的那個小姐,扳著他的胳膊撒著嬌:張總,別玩瞭,我怕!

一屋人呆愣愣的。到這份上,派出所所長老王覺出有點意思,倒真想看看結局。溫江跟兩邊都熟絡,忙插言道:張總,還是換一種方式吧,弄一屋子血不好。又沖林智誠使眼色,意思是適可而止。林智誠明白他意思,自己對頭隻有柱子一個人,犯不著得罪一群人,尤其還是有實權、要經常打交道的一群人。他說:溫局說的也是,要該著張總倒黴,轟出腦漿來,也讓大傢惡心的歌都唱不下去。這樣吧,我跟張總賭條左腿。

左腿就左腿,還怕你不成。張存柱把槍對著自己大腿,閉上瞭眼睛。小姐嚇得背過臉去不敢看。

可半天柱子還是沒敢扣動扳機,槍柄讓手汗浸濕有些滑手。最後,他丟下槍,仰靠在沙發上,一臉虛汗:林智誠,算你有種,我認栽!

一屋人都輕出瞭一口氣。

林智誠把左輪槍扔在沙發上,沖老王說:王所,槍我交瞭,給你個立功機會。剛才多有冒犯,改天擺桌單獨請你算賠罪。又對大傢道:我跟張總的土地轉讓,大傢一塊做個見證。張總,你大人大量,不跟我這路渾人一般見識,我感謝你瞭,回頭我派人去公司跟你交割。

林智誠轉身要走,突然眼睛看不見東西瞭,無數金星轉啊轉的。他撐著柺閉著眼站瞭足有十來秒鐘,眩暈勁才過去。面對著一屋子人驚訝表情,他笑笑說沒事,你們繼續唱,邁開步子向門口走去。溫江搶步上前給他開門,小聲耳語,別跟你老姐說我來這兒。

林智誠說:我什麼也沒看見。

在門口,林智誠趔趄一下,肩膀撞到門框上。他惡狠狠地罵瞭一句臟話。

小區裡的合歡樹開瞭花,雲蒸霞蔚一般。六月的天氣有些熱,樹蔭下,劉蘭芝擇著韭菜,王斌、孫穎撿著絨線一樣的落花玩。倆孩子都快上小學瞭,斌斌越長越隨他媽,濃眉大眼,虎頭虎腦;孫穎倒像大剛小時候,奔兒頭,尖下頦,小臉瘦瘦的。一到周末,老太太就把倆孩子攬到身邊,由她照看著。她不時抬起頭來,瞭一眼孩子,叮囑他們別跑遠瞭,瞅著車。

這時她看見林智誠,她的兒子架柺出現在面前,劉蘭芝驚喜地叫瞭一聲,忙不迭地站起來:你這孩子,真不經念誦。才剛說中午蒸你愛吃的包子,想讓你爸打電話叫你呢。

要不說我有口福呢。媽,我早上飯還沒吃呢,這回一塊吃個夠。林智誠把兩個柺並在一起,騰出手來擦著汗。看到王樹生的三輪用根鐵鏈子拴在樓口,他問斌斌爸怎麼沒去拉腳。劉蘭芝道:兩口子去看麗華婆婆瞭,傢裡來電話說不行瞭。給婷婷也打瞭電話,孩子正往回趕,親孫女,怎麼也得讓老太太臨走前見上一面吧。說著,她嘆瞭口氣:婷婷這孩子,上大學後心飛瞭,又惦著考研啥的。唉,孩子越出息呀,離你就越遠!

林智誠忙給媽解心寬:不怕,孩子就像風箏,飛得再遠,還有根線牽在父母手裡。就算她以後出國,根也在唐城。

這話讓劉蘭芝聽著舒心,她招呼孫子別跑遠,然後笑瞇瞇地看著兒子:真格的,你的事咋樣瞭,啥時給媽領個媳婦來?林智誠說:不急,這麼長時間都等瞭,也不爭這一時半會兒。雖說咱條件不濟,可怎麼著也不能劃拉到籃子裡就是菜吧。劉蘭芝抿嘴點頭:嗯,是這麼個理兒。

屋裡傳出板胡聲。劉蘭芝說:愛國來瞭,跟你爸在屋裡又拉又唱的,他們老哥倆倒投緣。進屋去吧,順便也勸勸你爸,前些天開啥評劇研討會,北京來的專傢說地方戲沒市場,要任其自生自滅。他不愛聽瞭,立馬抬起杠來,臉紅脖子粗的,差點犯心臟病。唉,人都退瞭,還爭競個啥?

林智誠有些日子沒見劉愛國瞭。愛國開瞭傢婚慶公司,買賣想必不錯,又在別處買瞭房子,隻是花插著回來看看姐姐跟姐夫。人顯得瘦瞭些,穿件黑色天絲印花唐裝,稀疏的頭發油光水滑,黑黲黲的臉龐油光光的,還架上個金絲邊眼鏡。看到林智誠進來,他忙擱下手裡的板胡,拱手寒暄。林智誠不懂這套禮數,胡亂地拱拱手。

愛國扭頭沖林兆瑞說:真是說曹操,曹操到。要說搞文化,林總才是行傢。多才多藝,啥也不怵頭。老哥你是不知道,上次公司搞聯歡,大傢把林總推上臺,他即興編瞭一段快板。那竹板打的,真是上下翻飛,看得我眼都直瞭。

啥林總,還是叫我小誠舒服。林智誠說,我那點能耐啊,還是當年在部隊學的呢。要不怎麼說,部隊是個大學校呢。。

還有副好嗓子,我從沒聽小誠唱過歌。那天,他上臺唱瞭首《水手》,唱得簡直比鄭智化還地道。說著,愛國就學唱起來: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麼,擦幹淚不要怕,至少我們還有夢……他雙臂擺出架柺動作,模仿得惟妙惟肖,林兆瑞爺倆都被逗笑瞭。生理缺陷對普通人來說,是自卑之源,是無法承受的痛苦,而在成功人士那裡卻是個性和特點。一條腿幹出兩條腿幹不出的大事業,一條腿成就瞭地產界的林瘸子。現在,林智誠坦然接受瞭殘疾這個現實。

見到大忙人林智誠回傢,林兆瑞一高興,和愛國又唱瞭幾出。林智誠一旁鼓掌叫好,又給愛國沏上茶水,給爸晾好白開水,劉蘭芝加瞭勺蜂蜜。唱累瞭,林兆瑞喝著水,問起兒子公司情況。得知又開發瞭幾個樓盤,他連聲說好: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好,讓老百姓都住上結實敞亮的房子,也算做瞭件善事。他看瞭一眼愛國,對兒子說:愛國有大志,要搞文化產業呢,你可要幫幫他。

林智誠問你不搞婚慶瞭,劉愛國說:婚慶當然要搞。操持紅白喜事,我在唐城是蠍子巴巴——毒(獨)一份,比同行起碼超前兩年。可現如今,越來越多人湧入這個行當,我思謀著再搞點別的。這年頭,啥都是假的,隻有吃到肚子裡才是真的。可咱們畢竟不是四腿動物,不能為吃而吃,得吃得明白,吃出品味,吃出藝術來。這麼說吧,我想弄個素食館或養生館啥的,把餎馇文化發揚光大。沒別的要求,你幫我找個地方就行。

這沒問題,新樓盤空著的底商有不少,林智誠答應下來。他又問起爸的身體咋樣,最近有沒有去醫院檢查。林兆瑞說還是老毛病,一陣一陣的心悸。林智誠說:聽說國外有種心電監護儀,能隨身帶著,回頭我讓他們從香港捎一個過來。爸,你老歲數也大瞭,別老往外頭跑瞭,有些事也犯不著生氣。

市裡器重咱,領導上門請我出山,我不幹行嗎?你看啊,戲曲傢協會這塊,我是掛名主席,評劇節我是籌委會成員,市裡新排的幾出大戲,我又是藝術顧問,還有大學發瞭聘書,我這個掛名教授得給孩子們點真東西,我不上心不在外頭跑行嗎?累點倒沒啥,最不能容忍的是,有些人甚至一些所謂專傢,居然瞧不起地方戲曲,說要讓它自生自滅!

唉,林子大瞭啥鳥沒有,爸你別跟他們一般見識。你要總出去的話,我給傢擱輛車,給你配個專職司機。

不用,我坐公交挺好,實在不行,還有樹生的三馬子呢。至於身體,你爸我一時半刻死不瞭,看不到傢鄉戲振興那一天,我就算死也閉不上眼……

劉蘭芝的菜包子已熱騰騰地下屜,端過來說:瞧這爺倆嗑嘮的,吃飯!愛國起身下廚又弄瞭幾個小菜,給倆孩子做瞭個拔絲蘋果。劉蘭芝帶孩子去裡屋吃,林兆瑞開瞭瓶杜康,三個人邊喝邊聊。愛國一沾酒話就多,絮絮叨叨說著他的飲食經。說著說著,忽然問林兆瑞爺倆還記不記得老街坊畢成。林兆瑞眉毛一挑,連忙問他現在怎麼樣?

病是好瞭,可怪癖難以去根,一個人過日子很艱難啊。劉愛國說,小誠啊,你可以搞搞文化扶貧,幫幫老畢。不誇張地說,他就是中國的梵高!

愛國平時雲裡霧罩的,大話說慣瞭,林智誠並沒往心裡去。飯後,父親讓兒子跟愛國一塊去看畢誠:他地震創傷太大,你不要刺激他。還有,生活上有啥困難,你一定要幫他。能活到現在,不容易啊!

從前的工人新村,現在已變成一片紅磚樓,把邊的幾棟是陶瓷廠傢屬樓。劉愛國推開一層一戶人傢,林智誠先聞到一股咸哄哄的臭味。昏黃的燈光下,畢成擁著皺巴巴的被單坐在床上,就著幹巴饅頭,正用牙和手指撕扯著一條炸得焦煳的小魚,口水順著下巴滴到衣襟上。看到他們進屋,老畢也沒起來,隻是舉著小魚,含含糊糊地讓著:你們不嘗嘗嗎?好吃,唔,真好吃!

林智誠看看劉愛國。愛國一下拽開窗簾,大聲道;老畢快起來吧,林總來看你、幫你來瞭,你以後不用再這麼過苦日子瞭!

說完,竟有些哽咽。林智誠來這裡隻是礙於愛國和父親面子,出於道義想幫幫原來的老鄰居,並不指望陶瓷廠美工能畫出什麼大作來。看到從前的老街坊淪落到這步田地,又聯想到自己,心裡一陣酸楚。他看瞭看屋裡隨處塗抹的畫,從手包裡拿出一萬塊錢,讓老畢改善一下生活。畢成看瞭一眼,沒接,起身奔向大衣櫥,拿出卷好裹著舊報紙的幾幅畫硬塞給他。

這老畢,有點意思啊,送我畫兒是表明不能白要我的錢嗎?回到公司,林智誠叨咕著,隨手展開瞭畢成送他的畫。他眼睛頓時放出光來:這他媽哪兒是人畫的,簡直就是天才!

林智誠懂畫,在部隊時抽調到軍區幫忙,給參加全軍美展的畫傢打過下手。裁宣紙,研墨,調顏料,耳濡目染,知道什麼畫好,什麼畫不好。如今當上老板,要跟方方面面周旋,少不瞭附庸風雅,惡補瞭一些藝術方面的知識。他一下子估量出畢成的價值,跟愛國說,要買下畢成全部作品,由他養著老畢。

劉愛國誇他有眼力,是個好人:這下老畢生活上不犯愁瞭。還有一件事,老畢剛出山,畫得再好,沒人知道,沒人賞識也不行,我想讓你再出點血,給他辦個畫展,馮紅在文化局管這攤兒……

林智誠忙攔下,說不勞煩別人瞭,我直接去找宣傳部和文聯。小誠不想見馮紅,劉愛國聽出這層意思,也就沒再堅持。

自從那年賣盜版磁帶被馮紅查扣後,林智誠就刻意回避著她。雖然同在一片天空下,但城市這麼大,各有各的生活圈子,兩人碰一塊並不容易。沒想到,半個月後的端午節,市裡搞紀念屈原誕辰兩千三百四十周年大型詩歌朗誦會,晚宴時兩人又一次坐到瞭一塊。

林智誠進大廳時,時間尚早。幾個詩人作傢還沉浸在朗誦會的興奮中,指點江山,品評時事。林智誠坐下,無聊地擺弄著手機。本來活動安排他講話,他沒露面,讓一個副總代勞。這類活動無非假文化之名,官員要政績,企業出風頭,鬼才知道屈原到底多大歲數,跟這個北方城市有啥關系。在書店門可羅雀,高雅藝術無人問津的年代,他不相信單憑幾個詩人、幾首詩歌就能把文化振興起來。這就跟父親成天為評劇奔波,要蓋大戲院一樣,都是在做無用功。不過既然愛國來找他,要他冠名贊助,他也不好意思回絕。劉愛國現在不得瞭,掛著好幾個協會理事或秘書長頭銜,什麼活動都少不瞭他摻和。還操持出瞭本《唐城文化名人辭典》,他自己也位列其中。林智誠簽好支票,推給他:愛國你歇歇好不,老這麼咋咋呼呼瞎忙活,我擔心你的餎馇宴永遠也吃不上瞭。劉愛國一笑,顯得莫測高深:都是文化產業,慢慢來,急不得。

那幫文人不認識林智誠,也就口無遮攔。一個留長發的說:哎,今天文化局馮處朗誦得很精彩啊,沒想到她一個官員還會寫詩。

一個戴眼鏡的說:你們啊,少見多怪。咱唐城最早寫詩那撥人中,就有這個馮紅。筆名叫啥著?忘憂草。那還是八幾年呢,現在身體寫作好像很前衛,很時髦。人傢馮紅才是前輩呢,赤裸裸,火辣辣。我還記得這麼兩句:讀瞭你的上身,又讀你的下身……

幾個男人叫起好來。

什麼詩人,整個一公共汽車。一個禿頭陰冷地發瞭話。林智誠認識他,文聯的一個作傢。還在他當年小山擺攤時,讀過這作傢寫右派的小說,印象裡右派除瞭挨餓,就是想女人,食色兩方面都饑渴難耐。

男人說起這類話題總是興趣盎然,大傢圍攏過去,催禿頭說說怎麼個公共汽車。禿頭比比劃劃:她馮紅什麼出身?戲子呀。你們想想,賣弄風騷是老本行,不知跟多少男人有過一腿。那回唐局退休,局裡幹部合影,京劇團趙團在她背後舉起一隻鞋子,開個玩笑,她登時跟人傢翻瞭臉。這可是我親眼看到的。

幾個男人品味著這個細節,都笑起來。

你們想想啊,要是不摟粗腰,不抱大腿,她馮紅從前一個唱戲的,能當上處長?有天下雨天晚上,我親眼看見她敲開某領導傢門,半個鐘頭後領導送她出來,還親自把雨衣披在她肩上。嘖嘖,真是憐香惜玉啊……

你當真雨裡守瞭半個鐘頭?有人問。禿頭有些自得:當作傢嘛,就得有這種執著精神。

林智誠再也聽不下去瞭,走上前,用柺重重敲瞭下椅背,嚇瞭幾個人一跳。有意思嗎,一群大男人背後議論一個女人?他說。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認識他。禿頭道:好像今天是作傢詩人聚會,沒請殘聯的。哥們,還是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吧,這兒不帶你玩。

你說什麼?林智誠一把抓住他衣領,臉色鐵青,不帶我玩?你他媽再胡說八道,我掐死你信不信?

林智誠的手粗大有力,禿頭喘不上氣來,臉憋得通紅。這瘸子惡狠狠的,明顯是來找茬的,沒準還跟馮紅有點瓜葛。想到這層,禿頭汗都下來瞭,馮紅知道非整死他不可。他嘴唇打著哆嗦,忙告饒:兄弟,我胡說八道,我嘴欠,別跟我一般見識。

還不快滾!林智誠一搡,他跌倒在椅子上,忙不迭拿起自己東西跑瞭。其他幾個人見來者不善,也跟作鳥獸散瞭。

這頓飯吃著沒啥意思瞭,林智誠想回去。轉過身來,才發現馮紅扶墻站著。她不知什麼時候進來的,這一幕全看在瞭眼裡。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這幫傢夥……林智誠搖搖腦袋,馮紅沖他擠出個笑容。人們背後的指指戳戳,她已習以為常,可今天當著林智誠面,她還是很不自在。她要瞭兩瓶礦泉水,遞給他一瓶。

林智誠擰開瓶蓋,喝瞭一口,他並不渴。多少年前,他曾憧憬過自己功成名就,跟馮紅見面的那一刻。而今,當初的念頭早已煙消雲散,和馮紅坐在一起,平靜的連他自己都奇怪。服務員進來,往鋪好紅桌佈的圓桌上,擺著白酒、飲料和寫有客人名字的桌牌。林智誠跟馮紅聊著屈原,聊著文化產業,心裡在想著,眼前的馮紅和傳說中的馮紅,到底哪一個更接近於真實的她?憑他對女人的認識和瞭解,現在還難以做出結論。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眼前這個眼角有摺,鼻頭油光,越看越陌生的中年女人,與當年那個敢愛敢恨,和自己耳鬢廝磨、生死與共的姑娘,確實不是一個人瞭!

馮紅主持晚宴,代表文化局答謝詩人作傢和企業傢們捧場。她周到細致,挨桌敬著酒,還特意與林智誠、劉愛國對飲兩杯,感謝他們對文化事業的支持。劉愛國誇馮紅那幾句詩寫得好,馮紅說嗨,我那兩下子拿不上臺面,在詩人面前班門弄斧瞭。說著她一甩頭發。就這個習慣動作,林智誠又看到瞭當年她的影子。他低頭喝瞭一口酒,苦澀澀的。五糧液,好酒,不該出這股味啊。

他醉瞭。

馮紅從林智誠手裡拿到兩套房轉手倒賣,掙瞭三十來萬。孩子在北京念書花銷大,又惦記著日後出國,她需要錢。離婚後她沒再成傢,空曠的房間裡,雖然偶有外人留宿,卻始終缺少一位理想的男主人,林智誠的出現,讓馮紅萌生重溫舊夢的念頭。這天回到傢,帶著微醉她把頂燈、落地燈全打開,從衣櫃找出一堆衣服,站到穿衣鏡前挨個試著,左看右看端詳著自己。嗯,樣子不磕磣,身材保持得還不錯。她沖鏡子裡自己拋瞭個媚眼,哼唱起早已不唱的《宇宙鋒》:

我這裡假意兒懶睜杏眼,搖搖擺,擺搖搖,扭捏向前。我隻得把官人一聲來喚,一聲來喚,奴的夫哇,隨我到紅羅帳倒鳳顛鸞……

可自打那回喝酒後,林智誠始終回避著馮紅。買房的事,也是打個招呼讓她自己跑的。物是人非,林智誠不願重溫震後那段撕心裂肺的感情。

你就不想知道,這些年我是怎麼過來的?一天晚上,馮紅邀林智誠過去聊聊,林智誠推說公司忙沒時間後,她在電話裡幽幽地問。

林智誠回答: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人要是老回頭看,會很累。這時候,他對馮紅婚姻為啥不幸福,一個人過日子是不是艱難,已經不感興趣,更不想深究原因。盡管不完全信那些傳言,可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他還是覺得馮紅跟那些官員,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

馮紅握著電話聽筒的手在顫抖,她沒想到林智誠這樣鐵石心腸,無情無義。自己最珍貴的青春年華都給瞭他,可他居然如此輕描淡寫,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從前的事,從前的回憶,真的能輕而易舉的一筆抹掉嗎?她鼻子發酸,眼淚無聲地流瞭出來。

如果換成別的女人,婚前失身或許可以遮掩過去。可她遇上的,偏偏是個放浪形骸的海員,什麼都瞞不住他。新婚之夜,馮紅始終不肯說出那男人是誰,她怕慍怒的丈夫會殺瞭林智誠。

這件事給婚姻罩上瞭一層陰影,就算馮紅再愛他,在丈夫眼裡也可能是逢場作戲。他每年有兩個月長假在傢,喝過酒後變著法折磨她。就像經歷過寒冬蹂躪,在春光裡肆意瘋長的野草,丈夫不在的日子,她就跟那幫子文人混到一起,反正也要被人嚼舌頭,她不再顧及自己形象。後來做瞭母親,當上科長、處長,才有所收斂。結婚第十個年頭,丈夫提出離婚,他在沿海某城市又找瞭個小他十幾歲的女人。馮紅隻提出一個條件:兒子跟她,由她撫養。她沒要丈夫一分錢。

電話那頭,林智誠模糊地聽到幾聲啜泣。他說:馮處,我很尊重你。咱們好歹也算公眾人物,註意一些影響。

馮紅強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人傢就是想跟你待會兒,說會兒話,沒別的意思。

我知道你沒別的意思,可對不起,我晚上真的有事不能去。還有,那兩套房我聽說你出手瞭。你買房時怎麼說的?你說傢裡間量小,想換大平米,說兒子將來結婚也要預備套房子,我才按成本價給的你。可以說除瞭市裡的頭頭,跟我們公司利害攸關的幾個人,你是唯一破例的,就算我親戚也不會這個價給他。你倒好,一倒手賣瞭!當然,房子你交瞭款,就是你自己的,投資也好,自己住也好,跟我沒啥關系。不過我告訴你,做人要實誠,這輩子我最討厭的就是別人欺騙我!

兩人的關系一下子生分起來。

這時,嘗到炒房甜頭的馮紅已經上癮,既然林智誠不給面子,她轉而去求張存柱。柱子喜出望外,爽快答應幫她。

當初第一眼看到馮紅,柱子就有些心猿意馬。馮紅大眼睛顧盼生情,額頭那道傷疤,倒增添瞭幾分俏麗和嫵媚。再看王衛東,自己的老婆,皮膚粗糙黝黑,就算回城當瞭幹部,也擺脫不掉農村土渣味。有回,跟建設局幾個頭頭喝酒,大傢開玩笑說他娶個女強人、醜老婆。他一撥拉腦袋:好使就中,老婆又不是花瓶擺設,醜點怕啥,關上燈都是楊貴妃。大傢呵呵笑著,為他這個楊貴妃理論碰杯。可打心裡,張存柱對林智誠是又羨慕又嫉妒,一朵鮮花插到牛糞上,他一個瘸子,大老粗,憑啥?

從前,馮紅在柱子眼裡遙不可及,她也沒正眼瞅過王衛東這個對象。現在,張存柱看到瞭希望,既然她渴望掙錢,喜歡錢,那麼一切都好辦。盯著馮紅依然年輕的背影,他像看到一隻小獸,在奔向早已佈好的陷阱,心裡湧動著報復的快意。

《平安扣(那座城這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