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媽,我回來啦。王斌抱著一摞書,用腳頂開房門,大聲說著。屋裡電視機開著,卻沒人回應。孩子把書擱在地上,直起腰才看到媽坐在沙發上,眼泡紅腫發亮。手邊茶幾上,扔著一團團揉皺擦濕的手紙。

孩子問出瞭啥事,楊麗華擦著濕濕的眼角沒說話。王斌又問一句,她抽泣一聲,半天才說瞭一句:含香死瞭!

說著,又扯過來一塊紙擦淚。

兒子這才明白過來,媽還沉浸在《還珠格格》裡面:媽,你以後少看電視劇。你高興倒好,一不高興,我們全傢人跟著倒黴。你學學我幹媽,人傢從不看電視。

她一個人吃飽瞭,還全傢不餓呢,我能跟她比?楊麗華又嘮叨起來,你看看我,成天為你爸擔心,怕三輪被扣瞭,怕他眼神不好,跟別人撞對。又要操心你姐,這麼大閨女不搞對象,將來嫁不出去咋辦?還有你,我的小祖宗,都六年級瞭,也不知道發個愁,成天看漫畫看動畫片。

得,還是看你的電視劇吧。兒子不再理她,從冰箱裡找個蘋果,啃兩口皮就咔嚓咔嚓吃起來。媽,我餓瞭,怎麼還不做飯?

楊麗華不情願地站起來,眼睛盯著電視。又等瞭兩分鐘,直到響起片尾曲,才進瞭廚房。王斌看一眼她的背影,小大人一樣唉瞭一聲。

迷上電視劇後,楊麗華變得神經兮兮的。每天一過午,就忙不迭地看表,唯恐誤瞭點。又怕停電,隔一會兒摁一下壁燈的開關。好容易捱到下午三點,她準時坐在電視機前,手邊擱著一卷紙,預備著擦淚。這時,哪怕是天大的事,也休想讓她離開電視機半步。她的世界整個被《還珠格格》占據,什麼小燕子、紫薇,什麼爾康、五阿哥,成天掛在嘴邊,為他們的命運糾結著。真不知道,如果電視劇播完,她這日子怎麼過?

隻可惜電視劇一天隻演兩集,其餘的時間她坐臥不寧,心裡沒著沒落的。退休後,楊麗華活也多起來,嘮叨完丈夫,又數落兒子,傢裡大事小事都讓她發愁心窄。

爸,你說說我媽,讓她少嘮叨幾句行不行?有天楊麗華出去買菜,王斌向父親求救。

你媽到更年期瞭,話多,情緒不穩,咱們多擔待著點。

她這麼老更,說哭哭,說笑笑,說嘰歪就嘰歪,我還怎麼看書!孩子賭氣似的把書摔到桌上。

王樹生瞪兒子一眼:人傢毛主席年輕時,還專揀嘈雜環境看書呢。說別人影響你都是借口,隻能證明你心裡長草。

在媽的長籲短嘆中,王斌小學畢瞭業。

剛放暑假,孫穎一傢開面包車去北戴河玩,斌斌急慌慌跟他們走瞭。傢裡沒瞭孩子,耳根清凈瞭許多,兩口子反倒不習慣起來。晚上,王樹生歪在床上,借著床頭燈看一本象棋棋譜。楊麗華旁邊睡著瞭,扯起瞭鼾聲。一會兒,鼾聲驟停,王樹生轉過臉去,看麗華正眼睛直勾勾盯著吸頂燈。我才剛做瞭個噩夢,聽說海邊年年淹死人,咱斌斌不會有事吧?她說。

你真是到瞭更年期,整天胡思亂想啥呀。實在放心不下,你打大剛手機問問。老這麼擔心這個擔心那個,累不累?

我不操心行嗎,斌斌這回沒考好,擺在他面前的現實非常殘酷。要是沒人,他就進不瞭重點初中。進不瞭重點初中,就很難考進重點高中,一本二本大學就懸乎。你妹妹現在是區長,早就讓你跟她說說,提前給校長打個招呼,你就肉咕著不去。現在可倒好,放假瞭連人都找不到,真要開學,你就眼睜睜看著他劃片進雜牌中學?

小環那兒一天八百件事等著她,我好意思為這點事找她嗎?我就不相信,普通中學出來的,就考不上好大學。

你還甭不信這個邪,師資啊、軟硬件啊、學習風氣啊,就是不一樣。重點中學,學生都在用功,比著賽著學習。雜牌中學,比方說大剛上的那個,學生除瞭搞對象,就是比吃穿,好學生也要帶壞瞭。

這方面,王樹生真不如老婆懂得多。不管是開傢長會,還是課外班接送孩子,楊麗華總能跟別的傢長搭上話。孩子,永遠是母親們聊不完的話題。沒見過你這麼死應的。當初為大剛的事,你還找這個找那個呢,現在輪到自己親兒子瞭,反倒不擱心上!楊麗華說著坐起來,睡意全無。王樹生忙滿口應承,答應天一亮就去找人。一晃,麗華嫁過來也十幾年瞭,她在漿洗、縫紉中慢慢變老,身子也發胖起來。退休後,她脖子長出許多小米粒大小的皮疣,一著急就心慌、頭暈,有時還莫名其妙地發脾氣。王樹生處處依著老婆,他知道,適時做出讓步,才是明智做法。

暑假過完,新生開學軍訓瞭,兒子學校還沒定下來。楊麗華急得抓耳撓腮,連電視劇都沒心思看瞭。丁嬡知道後,打瞭兩個電話就把王斌上學的事敲定,片外費她給交瞭,說都沒跟王樹生楊麗華說。送兒子去學校,親眼看班主任把王斌領走,楊麗華這才松瞭口氣。

和丁媛走出校門,楊麗華心存感激:這回要不是你,斌斌的事非耽誤不可。我聽說呀,就算是找區長,兩千的片外費也省不瞭。咱們一分沒交就進來瞭,真是多虧你瞭,我們全傢怎麼感謝你呢?

丁媛笑笑,這不是咱們當媽的應該做的。楊麗華嗯瞭一聲,心想這個幹媽比我這親媽還管用,她越發喜歡起這個女人來。沉瞭一會兒,她想起點事:哎,也不知姐該不該多嘴,你跟小石處得到底咋樣瞭?說你倆不投緣吧,關系一直沒斷;可要說搞對象吧,時間可不短瞭,又不結婚。

丁媛低頭走著,半晌才說:石柱他人不錯,也是幹事業的人,我下輩子也不會遇到比他更合適的人瞭。可這麼長時間,我一個人獨來獨往慣瞭,兩人世界總有些不適應。我們現在隻是好朋友,就算藍顏知己吧。

這算咋回事,既然不搞對象,一男一女還黏黏糊糊幹啥?楊麗華一頭霧水。無論是她,還是樹生,都沒有親密的異性朋友,更不會理解,這種沒有婚姻約束的,慢火燉豆腐的感情,對於知識男女來說,具有多麼大的吸引力。兩人在路口分手後,楊麗華還是沒有想明白。

黃昏時候,穿一身迷彩服的王斌回傢,先把自己摔到床上,四腳朝天朝著屋頂喊著累死瞭。楊麗華在廚房道:才軍訓一天,就累死瞭?我們下鄉那陣,比你大不瞭幾歲,夏天割麥子,一割幾畝地,鼻子流血,腰都直不起來,那才真叫個累!

兒子哼哼唧唧沒言聲,半天才說媽,我想吃西瓜,侍候侍候我。楊麗華從冰箱切塊西瓜,用盤子端過來,小祖宗請吃,上學有功瞭。王斌坐起來,兩腳耷拉在床邊,一邊吃著西瓜,一邊翻看著路上買的漫畫雜志。楊麗華忍不住數叨起來:都上初中瞭,還老看這些東西,是考試能多拿幾分,還是能提高你作文成績?

知道啦,兒子拉長聲回答。吃完西瓜,抹把嘴,把迷彩服脫掉。楊麗華看著曬黑的兒子,心疼道:快去洗個澡,好好歇歇。你奶才剛還心疼地念叨呢,我們大寶尖哪兒吃過這苦啊。

媽,你真肉麻!

王斌洗完澡,擦著濕漉漉的頭發,問有啥好吃的。楊麗華道:哪兒那麼多好吃的,你媽我成天為做飯發愁——給你炒的魚香肉絲!多擱瞭點糖,你這口味啊,隨爺爺。

楊麗華坐對面,不錯眼珠地看著兒子吃飯。王斌有些不自在,扭古著身子問媽,你不吃飯老看我幹啥?楊麗華唉瞭口氣:我在想,你但凡考得好點,何必勞煩幹媽求人弄臉的。看人傢孫穎,有舞蹈特長,小升初就能加分。你也學學人傢,以後讓爸媽省點心。

王斌哼瞭一聲:省心?操心事兒媽你知道嗎。你知道為有個好身條,她每天吃完飯,再偷偷吐出去嗎?

啥?楊麗華瞪大眼睛,難怪孫穎總是瘦瘦溜溜呢。正發育身體,需要跟上營養時候,這不把自個糟踐瞭?

這有啥新鮮的,你上學校打聽打聽,那些女生,有光吃水果不吃飯的,有偷著吃減肥藥的,有吃完瞭再偷偷吐出去的。為啥?不就是為瞭臭美。我可是隻告訴你一個人,千萬別跟我大剛哥我嫂子說,我跟孫穎拉過鉤,要給她保密呢。

娘倆正說著,王樹生推門進來。大熱的天,居然穿著一件挺闊的灰西服,打著紅領帶,頭發顯然焗過,墨黑墨黑的。你這是犯的哪門子神經?楊麗華看著丈夫。王樹生說,明天是母校七十周年校慶,同學們約好瞭都參加。楊麗華嗯瞭一聲,催他趁熱吃飯,隨口道:參加是參加,可別冒出來個相好對勁兒的女同學來。

你這是說哪兒去瞭。王樹生說著脫下西服,掛在衣鉤上。兒子聽媽這麼一說,一下子來瞭興趣:媽,我爸也有同桌的你嗎?

這要問你爸瞭。

去去,小毛孩子起什麼哄。王樹生說著,坐在飯桌前。蹬三輪這幾年,他逐漸適應瞭下崗生活,人力三輪換成瞭電動三馬子,跟從前的同學也一一聯系上。楊麗華提醒過他,同學、戰友這兩種關系最勢利,用不瞭多久就物以類聚,當官的做買賣的組成小圈子,會把他這個下崗的甩出去。王樹生不以為然,他們這把年紀,都下過鄉,都戀舊,不像後來年輕人那麼功利。為參加校慶,下午他提前收瞭車,焗瞭頭發,刮瞭臉,回來先去媽屋裡,把小誠給他買的,一直沒穿過的西服找瞭出來。

王斌正沒事幹,誇著老爸帥氣,摘下西服自己試穿著。王樹生說:別把我新衣服弄臟瞭,個頭都比你媽高瞭,還像個孩子。

楊麗華看著這爺倆笑瞭起來,眼角皺紋更加密集瞭。

母校已經擴建過好幾次,看不出一點從前的影子。被教學樓環繞的塑膠操場,讓秋陽烘烤出一股橡膠味道。

王樹生有些燥熱,解開瞭西服扣子。這時,石柱過來跟打招呼,他肚子腆瞭出來,穿著件白汗衫,很隨意地打著領帶。雖然比樹生晚好幾屆,可他現在是鋼鐵集團董事長,母校接待的規格也高,胸前別著嘉賓鮮花。樹生忙摘下墨鏡,跟他握手,石柱一臉愧疚地握著,使勁搖著,半天不松開。企業總算走出困境,可回頭看,下崗減員操作中確實有不少問題。從王樹生現在的境遇,他才切身體會到老工人下崗做出的犧牲。

一隊隊穿著鮮艷校服的學生,一群群步入中年甚至老年的來賓。彩旗招展,音樂飄揚。恍惚間,王樹生又回到那個泡桐花香熏得人頭暈腦漲的季節,聽到大喇叭哇裡哇啦播放的上山下鄉通知,耳畔響起口號聲和雄壯激昂的革命歌曲……這時石柱一扒拉他:爐長,我剛才的話你聽進去沒有?現在不少縣市上瞭鋼鐵項目,你要願意的話,我介紹你下去當顧問,支支嘴,一個月怎麼能拿個五六千。

王樹生哦瞭一聲,謝謝董事長還惦記著我。石柱給瞭他一拳:什麼董事長,還是小石,咱倆誰跟誰呀!怎麼樣,去嗎?

其實回傢這幾年,我老在想,錢不錢倒在其次,有個好身板比啥都重要。去外頭鋼廠,先甭說我願意不願意,你嫂子這關都過不瞭。石柱點點頭,掏出煙來敬他,王樹生指瞭指塑膠操場,擺擺手。看著比自己矮半頭的小石,他話裡透著羨慕:還是年輕好啊,你看你,除瞭有點發福外,沒啥變化,頭發還是這麼黑。石柱一笑,手往後掠瞭一下頭發:黑啥黑,跟你一樣,後噴漆的。王樹生也樂瞭,又問他打算啥時候結婚。石柱說:丁媛那邊意意思思的,拿不準主意。不過我有耐心,我能等。

有人喊班長,是班上那幫同學,正鬧鬧哄哄在樓前合影。王樹生跟石柱道別,加入他們的隊伍。攝影師擺好架勢,讓他們一齊喊茄子。可快門響起,隻有兩三人喊出聲來,大傢一陣哄笑。王樹生提議:還是喊田七吧,電視上經常打廣告,大傢都熟。看表情醞釀差不多瞭,他喊一、二。田——七!一群快到天命之年的男男女女,肆無忌憚地喊起來,張張笑容留在瞭底片上面。

飯桌上,開著一傢印刷公司的郝麗麗,遞過來新印的同學錄讓王樹生看。他倆同桌,當年麗麗發育得早,愛穿件改過的綠軍褲,沒少吃林智燕的醋。王樹生翻看著同學錄,她親昵地挨過來,王樹生往旁邊挪挪。郝麗麗一蹙鼻子,推瞭他一把。大傢起哄叫好,王樹生弄瞭個大紅臉。

紅色塑料皮的同學錄,印刷很精致,姓名、單位、職務、住址、電話,一應俱全。一位老兄的職務後面,還在括號裡標註著正縣級。同學關系又照搬官場那一套,王樹生覺得很俗氣。

有幾個同學名字上加著黑框,表示他們已不在人世。王樹生正翻看著,忽然手有些哆嗦,在第三頁上,赫然出現加著黑框的林智燕,後面一片空白,隻標註瞭兩個字:震亡。這時有人叫他:班長,別老看那個瞭,大傢都齊瞭,張羅開吃吧。王樹生合上同學錄,掃一眼熱鬧鬧的大廳:這樣吧,為咱們健在的,活得開心和不開心的,初三五班的同學,三十年多後再次相聚幹杯!

大傢都站起來,清脆的碰杯聲響起。有人提議唱首知青的歌,烘托烘托氣氛。於是,大傢一同吼起那首流傳在那個年代的歌曲: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革命最辛苦的地方去。祖國,祖國,養育瞭我們的祖國。要用我們的雙手,把你建設得更富強……

王斌學習成績進入班級前十後,丁媛在飯店包瞭兩桌為他過生日。她蒼白的臉色,讓大傢嚇瞭一跳。妹妹,你咋這沒精神?楊麗華心疼地摟著她。丁媛說:這些天好幾臺手術趕一塊瞭,休息不好,沒事的。又看著斌斌:喲,都比你幹媽高半頭瞭,越長越帥瞭。

王斌叫瞭聲幹媽。丁媛摟過孩子,親瞭一下腦門,轉身拎過包,拿出一個黑殼的新款手機。楊麗華忙攔著:這麼貴重東西給他白搭瞭,再說學校也不讓帶手機。

你是媽我也是媽,想兒子時,有手機聯系著方便。你別攔著,這是我送斌斌的生日禮物。

王斌一下子把手機摟懷裡,感激的目光迎著幹媽充滿慈愛的笑。丁媛早把他看成瞭自己的孩子。還記得有年夏天,逛半天佈頭市場,楊麗華非拉她回傢吃飯。剛好麗華單位來電話,財務有點事回去一趟,便讓她照看一下熟睡的兒子。半天走累瞭,丁媛在楊麗華焐熱的床上挨著斌斌躺下。孩子睡得迷迷糊糊,以為是媽,便偎過來,小手伸進她的衣服,摸向她的乳房。一陣戰栗,一種母愛像過電一樣迅速傳遍瞭丁媛的全身。她一下子摟住孩子,嗅著他身上的奶膻,輕輕念叨著,叫媽,媽媽!就因這個緣故,當楊麗華攛掇著認幹親,連王樹生都覺得荒唐阻攔時,丁媛一口答應,認瞭這個兒子。

她拉王斌坐自己旁邊,一個勁兒給他夾菜。孩子忙說謝謝幹媽,我自己來。王樹生看瞭一眼老婆,楊麗華嘴角含笑看著這娘倆。

林智誠這時進來,連說對不起,公司有點事來晚瞭。看見丁媛,他客氣地點瞭點頭,似乎有些發窘。喝瞭一杯飲料,丁媛走到劉帥旁邊耳語幾句,走出包房來到四季廳。這是飯店最敞亮地方,陽光透過玻璃鋼屋頂射進來,北方少見的芭蕉伸展著闊葉。假山石上,藤蔓垂掛,流水淙淙,四周響著古箏空靈曼妙的旋律。

林智誠站在她身後,輕輕咳嗽一聲。丁媛收攏目光,轉過身來看著他:我記得你比我大幾個月,都不是年輕人瞭,怎麼辦事還這麼毛糙?

林智誠低下頭去不言語。

這些年,他身邊不乏投懷送抱的女人。那些房展車展上的模特,他一個也不心甜,更不要說動感情瞭。對她們,他隻是逢場作戲,生理需求,等出瞭事,就讓劉帥帶著去找丁媛,說談朋友不小心有瞭,請她幫忙解決一下麻煩。丁媛信以為真,教育小劉帥半天,說胎兒是有生命的,是上帝的恩賜,勸他們不要流產。孩子可憐巴巴地求她,丁媛隻好讓別的大夫來做手術,她一旁陪著。直到女孩麻醉後,胡言亂語中叫出林智誠的名字,她才知道怎麼回事。

我知道馮紅的事對你傷害很大。可你既然走到現在,事業搞得紅紅火火,就說明你沒有被擊垮。你要珍惜感情,做一個有責任心的男人。

不管她說什麼,林智誠都點頭,也不辯解。丁媛是為數不多的,說出話來讓他不反感,能夠完全聽過去的人。丁媛看一下腕上的表,說瞭句靠著神的力量,一定能夠戰勝撒旦的誘惑,便往裡走。走沒兩步,身子一打晃,林智誠忙上前扶住。

沒什麼,丁媛說,沒吃早點,有些低血糖。

飯桌上,就在大傢為王斌生日舉杯時,丁媛卻無力地歪倒在椅子上。救護車鳴著笛接走瞭丁媛,楊麗華也跟車去瞭醫院。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一屋子人惴惴不安。林兆瑞說,但願媛媛沒啥事。劉蘭芝雙手合十:菩薩保佑,媛媛這麼好的人,可千萬別有個好歹的。王斌本想也去醫院,被爸攔住瞭,這會兒他拉拉奶奶胳膊:我幹媽不會有事的,不會的!王樹生傻站著,一句話說不出來,一種不祥之兆籠罩著他。

丁媛腫瘤轉移,已經到瞭晚期。幾天後,石柱從國外考察回來,徑直到瞭醫院,撲到她的病床上:媛媛,我再也不能等瞭,咱們馬上就結婚!

丁媛搖搖頭:這樣挺好的,我們誰也不欠誰,不要因為我耽誤瞭你。因為化療的緣故,她的頭發脫落瞭不少,戴著假發。她努力把美好的印象留給所有人。

石柱說:我已經請假瞭,陪著你。

忙你的去吧,我不會感到孤獨的。丁媛的笑容就像冬天太陽一樣,遙遠,溫暖,但沒有多少熱量。

石柱急得團團轉,滿頭滿臉都是汗。林智誠把他拉到病房外面,說幹著急沒用,還是想想治療的辦法吧。這時院長陪著王衛東來瞭,看瞭看病人,招呼大傢到醫辦室裡談。商量的結果是從北京請專傢來會診,再決定下一步治療方案。

北京專傢看完病理報告,搖搖頭,說病人有什麼要求,盡量滿足吧。林智誠一聲不吭,出瞭病房一拳打在樹幹上。手指皮開肉綻,鮮血淋淋,他絲毫沒覺出疼來。他憋屈得難受:什麼善有善報,純粹他媽的扯淡!媛媛這麼好的人,這麼個結局,這世界還有啥公平可言!

林兆瑞、劉蘭芝老兩口呆站著,眼角掛著淚。世上最讓人難受的,莫過於白發人送黑發人。二十多年前,兩人同時沒瞭女兒,時間剛剛愈合瞭傷口,沒想到又要面對再一次的磨難。劉蘭芝念叨說:老天爺咋就這麼不長眼,哪怕讓我們兩個老不死的折幾年壽,也該留下媛媛這孩子呀!

好容易熬到下午放學,王斌騎車子心急火燎趕到醫院。等不及電梯,三步並作兩步跑上五樓。孫志剛紅著眼睛,正和楊麗華一塊出來,孩子跟他們撞個滿懷。我的小祖宗,你不好好上學,過來添啥亂?楊麗華一把扯住兒子。

幹媽病得這麼重,我來看看幹媽。

你能幹什麼,快回去。

我不走,我要在病房陪著幹媽。

楊麗華壓低聲音:這不是小孩子傢該來的地方。

我已經上初中瞭,不是小孩瞭。媽,反正也來瞭,就讓我進去,看一眼幹媽再走還不行嗎?孩子可憐巴巴地央求著。這時,屋裡傳出丁媛無力的聲音:是斌斌嗎,快進來。

楊麗華隻好放兒子進屋,小聲叮囑著,當你幹媽的面千萬別哭。孩子咬著下唇點點頭,可一進屋,看到瘦得脫瞭型的丁媛,還是忍不住哭出聲來。丁媛招呼孩子到跟前,欠起身,給他擦著淚:幹媽最看不得哭哭啼啼的男人,你也是男子漢瞭,可別跟他們學。

孩子抽噎著說不哭,把淚憋瞭回去。丁媛問他手機好使嗎,孩子答好使,就是老師不讓帶。丁媛說:功課挺緊張的,下次不許再跑過來瞭。想幹媽瞭,放學發短信。王斌答應著,從兜裡掏出一張紙,是他畫的丁媛素描頭像。

畫得真像,沒想到咱斌斌還有這天賦。丁媛喜出望外,嗯,比幹媽本人漂亮多瞭。

王斌問幹媽,你的病會好嗎?

當然會瞭,幹媽還想出院後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讓你畫一張水粉呢。

孩子有些發愁,他沒畫過水粉,爸媽怕耽誤功課不讓學。丁媛說:現在還是功課要緊,畫畫兒的事不著急。好瞭,你去吧,幹媽想休息一會兒。

王斌三步一回頭,戀戀不舍地走瞭。楊麗華沒想到平時沒心少肺的兒子,心腸比誰都硬的兒子,會這麼重感情。看著他跟丁媛親密無間的樣子,她在想:我要有個三長兩短的,這孩子會不會也這樣上心?

回傢準備裝裹時,跟丈夫嘮叨起這些,楊麗華眼淚汪汪的。王樹生說:你看你,當初攛掇認幹媽的是你,現在心窄吃醋的也是你。放心吧,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兒子,對你這個親媽隻會更好。

楊麗華這才放下心。

這時,林兆瑞劉蘭芝老兩口過來打探消息。一看見麗華手裡的繡花旗袍,就明白瞭怎麼回事。這是丁媛最喜歡的衣服,有回來傢就穿著這件綿綢旗袍。小立領,葫蘆扣,袖口和下擺口繡著蔓草紋。老兩口誇她漂亮,丁媛笑說:她們都說我是老妖婆,四十出頭的人瞭,還這麼妖妖孽孽的。我說愛美沒罪過,我死瞭就穿這件走。老兩口一想到這節,心裡一陣酸楚。王樹生看著呆愣愣的爸媽,又看瞭一眼墻上的表:時候不早瞭,你們也休息吧,媛媛那頭有啥事,再叫你二老。

秋夜很涼,外面下瞭露水。楊麗華關上窗戶,看兒子睡熟瞭,帶好房門,招呼丈夫過來,小聲道:大夫說,媛媛就一半天的事瞭,你去跟小石做伴陪陪媛媛吧。夜裡沒事最好,明天一大早我就過去。

王樹生答應著,穿衣服要走。楊麗華又說:別騎車子瞭,打車過去,路上註意安全。你可不能有啥閃失,咱們全傢就指望著你呢。她說得眼睛潤濕,王樹生心裡也難受瞭半天。

病房走廊裡光線昏暗,隻有重癥監護室還亮著燈。王樹生輕輕推門進去,石柱剛把林智誠勸走,他帶著哭音叫瞭聲爐長。王樹生示意他小聲點,別驚動媛媛。他緊緊攥著石柱的手:堅強些,大傢都看著咱們呢,咱們不能垮!

他們站在床前不再說話,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兩個男人就這樣守護著他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午夜時,丁媛清醒瞭一陣兒,示意石柱過去:我對不住你,耽誤你這麼長時間……

石柱哭著說:是我自願的。媛媛,我會永遠陪著你!

丁媛點點頭,眼珠又轉轉,看到瞭王樹生,說姐夫,還記得當年的高考作文嗎?王樹生說記得。他怎麼會忘記呢,丁媛當年高考,沒有寫好的那篇作文《我將怎樣度過今後不平凡的二十三年》。媛媛當時的一句玩笑話曾讓他耿耿於懷,萬沒料到,上天留給她的時間真的隻有二十幾年。這都是命啊!到這份上,他真的相信,冥冥之中確實有股神秘力量在左右著人的命運。

好好待我姐,麗華是個好人……丁媛說著,陷入昏迷狀態。王樹生和石柱忙上前,焦急地呼喚著,大夫護士也趕瞭過來。

半睜開眼睛,丁媛眼神迷離:姐夫,這些天,我一閉眼就看到從前科室裡的姐妹,看到我燕兒姐,她們想念我,招呼我過去。生活中有你們陪伴,到那頭,有這些好姐妹,我知足瞭……

凌晨時,心電圖漸漸拉出條直線。王樹生看一下表,剛好是當年大地震發生的那個時辰,他不由得打瞭一個寒戰。秋雨在外面淅淅瀝瀝下起來,隻有閃電,沒有雷聲。王樹生覺得一股陰冷刺骨的寒意,掠過地面,由下而上漫過來。那是另一個世界死亡的寒意。

天亮後雨停瞭,鳥雀嘰嘰喳喳地叫起來。醫院裡的檜柏飽含著水分,針葉球果間,水珠閃閃爍爍,五顏六色。空氣中有股熬中藥的味道。王樹生從太平間出來,楊麗華剛好趕到,拿著那件綿綢繡花旗袍。

兩人的手緊緊地扣在瞭一起……

《平安扣(那座城這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