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每次走進父親房間,林智誠都聞到一股老年人才有的汗酸味。這股與衰老形影相伴的味道,提醒著他,父親在一年一年老去。這是他不願承認,又不得不面對的現實。

這一年,林兆瑞滿七十九歲。老人過壽為討吉利,慶九不慶十,媽話裡話外,流露出給老爺子辦八十大壽念頭。林智誠回傢,就是專為這件事。這一程子,他老往北京跑,坐騎換瞭輛越野車。這車在老小區裡太招搖,離樓口還有百十米,他就讓劉帥停下。攥著剛裝裱好的畫,下瞭車,緩步朝傢裡走去。裝上進口義肢後,甩掉瞭陪伴他二十幾年的雙柺,除瞭走路緩慢一些,他跟常人沒什麼兩樣。

爸戴著老花鏡,坐在寫字臺後面,正用錐子攮著一沓厚厚的稿紙,穿針引線地裝訂著。這些手寫戲本紙張泛黃,顯然經過雨淋日曬。他專註地幹著手裡的活,沒留意兒子站在面前。

爸,你老這大歲數瞭,就不行歇會兒?穿針引線的活計,讓我姐幹得瞭。林智誠說。

林兆瑞擱下手裡的活:麗華眼也花瞭,一大傢子采買做飯,全是她一人裡外忙活。這種小事,不勞煩她。再說,你爸還沒老到使不動錐子。

林智誠把畢成為老爺子祝壽畫的畫兒展開,有些忐忑,不知道爸喜不喜歡。畫面上,一位老翁坐在藤椅上,搖著大蒲扇聽著收音機。他微閉雙目,一臉的陶醉,二郎腿高高翹起,誇張的大腳丫子打著節拍。藤椅腳邊,一隻大花貓好像被主人情緒感染,歪著腦袋看著他。左上角,是一簇開得正旺的牡丹,兩隻彩蝶翩翩起舞。

林兆瑞拿過花鏡戴上,細細端詳著,從上到下,從畫面到款識,看瞭又看。他一直掛念著這個工人新村的老街坊,畢成畫展,他不光頂著大日頭帶著老伴參加,還自己掏錢買瞭個大花籃送去。兒子心裡有些發毛。這畢成,說給老爺子祝壽畫張畫,沒想到拿給他的,卻是這麼一幅跟祝壽沒啥關系的東西。來不及再畫瞭,林智誠隻好硬著頭皮拿回傢。

小誠啊,這可是一幅用瞭心的好畫兒啊!林兆瑞聲音有些顫抖。看兒子不解,他接著說:你仔細看看,老頭兒這表情,這神態像不像我?

嗯,是有些像。

再看這貓、蝶,看出門道來瞭嗎?

兒子搖搖頭。

貓和蝶,取的是耄耋的諧音。耄耋,古代是八九十歲的代稱。曹操《對酒歌》中說,耄耋皆得以壽終,恩澤廣及草木昆蟲。意思是老人能夠長壽,連草木蟲魚都能得到好處。哈哈,畢成是用這幅畫,表達對我老頭子的祝福啊!

沒想到這張畫還有這番講究,林智誠搔搔頭皮,傻呵呵地笑瞭。林兆瑞贊許的目光停留在兒子臉上:這還要歸功於你呀。天災人禍把畢成逼瘋,你用你的愛心,讓他變得越來越正常,重新使他的才華大放光彩。兒子,你做瞭件功德無量的大好事啊!

父親的誇獎,讓他臉有些發燙。其實,林智誠讓畢成過上養尊處優的生活,既是心疼他是個人才,也是源於內心深處的同病相憐。經歷過大地震,肢體殘疾的他,和精神殘疾的老畢能活下來,都不容易,他要讓老畢活得像個人樣,更有尊嚴。為此,他把原來的售樓處拆掉,蓋起一座三層小樓,掛上瞭畢成美術館牌匾。這座蒼黑、青灰兩色的建築,在遍佈飯店商場的繁華地段很是醒目。他要讓人們記住畢成,這個城市的天才畫傢畢成,他今天還活著,還在創作著。

林智誠幫爸把畫軸掛在墻上:爸,我這次回傢,是想跟你老商量一下。六十、七十大壽,都沒正式過,八十大壽你有啥想法?你說吧,想怎麼過,辦多少桌都成,你兒子現在有這個能力。

退後一步,林兆瑞欣賞著畫,眼睛也不看兒子:搞那麼動靜大幹啥。鋪張浪費不說,麻煩別人,自己也累得慌。我常說,平平安安便是至福。所以這些年來,我壽日一碗長壽面吃得香香甜甜,一個大蛋糕全傢歡喜。我知道祝壽是你媽的主意,我數落瞭她兩句,八十大壽還和從前一樣過,不搞那虛榮,不要那排場。

本來林智誠和衛東已經碰好,爸的壽宴要大辦一場。他有些不甘心,正盤算著如何說服老爺子,父親又問起大戲院來。已經開槽瞭,跟市裡獻禮項目掛上鉤,工程進度就快瞭,你老心就擱肚子裡吧。林智誠給爸吃瞭個定心丸。林兆瑞坐回沙發上,跟兒子說著話,一會兒就迷糊著瞭。

林智誠把薄被給爸蓋上,跟媽道瞭聲別,上瞭車,鼻子還酸酸的。唐城連個像樣的劇院都沒有,老爺子以政協委員身份寫過提案,建議市裡重視這件事,為評劇演出搭建一個平臺。他不止一次地拿給兒子看他親手畫的大戲院草圖,還讓樹生開三馬子拉著他,找市領導、找媒體呼籲。最後,林智誠出錢,政府出地皮,大戲院總算有瞭眉目。林智誠本想在父親壽日時,送給老人傢一座夢寐以求的大戲院,可繁瑣的手續,讓他的計劃一再錯後,最終還是沒能趕上父親的八十大壽。

許多事情並不是有錢就能辦到的。在父親面前,他有些慚愧。

回到公司,劉愛國正坐在門衛扯大玄。看林智誠車子進來,忙出來,跟他屁股後頭一塊進瞭辦公室。林智誠繃著臉,沒有搭理他。前段時間,他讓愛國找個唱評劇的,在父親八十大壽時候來傢唱上幾句,討老人傢個歡心。他給劉愛國三萬塊錢,愛國臨走還順走兩條軟中華和一瓶五糧液。他當時大包大攬,滿口應允,保證請來北京最好的大牌。可現在,一個星期過去他才冒上來,林智誠有些不悅。

那什麼,劉愛國搓著一對包漿光潤的山核桃,小聲叨咕,請角兒的事,估計要泡湯。林智誠耷拉著眼皮:我就知道你不靠勺。劉愛國忙解釋,說中國評劇院新春演出全排滿瞭,名角一個也騰不出時間來。他賠著小心道:要我說,祝壽祝壽,不就圖個喜慶熱鬧嘛,幹嗎非大老遠的打北京請。咱唐城的角兒除名頭小點外,唱功一點不比他們弱。

林智誠一擺手:去吧,你趕緊去請,愛誰誰,隻要我爸看得過眼就中。記住瞭,他可是行傢。

劉愛國這才如釋重負。林智誠抓過來他手裡油光光的山核桃,在掌心裡轉著搓著,問打哪兒找來的這破玩意。破玩意?愛國不愛聽瞭,林智誠不識貨,讓他覺得有必要講講這對寶貝的來歷。這可是我從古玩店吳胖子那兒,用個道光年間的筆洗換來的,據說是一貝勒爺的寶物。他說。

你就愛附庸風雅,冬天不玩折扇,不養鳴蟲瞭,又玩這個。有啥講究嗎?

哎,你可別小瞧這東西。人傢大清朝,文人玩核桃,武人轉鐵球,富人揣葫蘆,閑人去遛狗。把玩山核桃可是排在第一,這是品位!

林智誠嘖瞭一聲。

從前民間說:核桃不離手,能活八十九,超過乾隆爺,閻王叫不走。我正打算給你爸踅摸一對呢。搓搓核桃,增加手部靈活性,帶動周身血液循環,還預防老年癡呆呢。

這麼說還真是個好東西?林智誠高興起來,好,老爺子八十大壽,這禮物不錯,我替他收下瞭。

山核桃在林智誠手指間來回轉著,發出清脆的聲響。劉愛國有些舍不得,意意思思的。林智誠一瞪眼:還不快點去,別在錢上跟他磨嘰,要多少都答應他。

劉愛國沒敢討回自己的山核桃,答應一聲,晃著身子走瞭。林智誠拿過手機找衛東。本來做好準備,熱熱鬧鬧地給老爺子慶賀一下,可爸現在這麼低調過八十大壽,倒給兩人出瞭個不大不小的難題。

看完電視劇,楊麗華打個哈欠,回屋睡覺去瞭。王樹生悄悄搬出他的工具箱,茶幾上墊塊佈,一排雕刻刀整齊擺好,然後就著落地燈光亮,在早就砍削成型的桃木疙瘩上雕刻起來。

冬天的夜晚很安靜,外面偶爾有汽車經過,碾壓井蓋發出兩聲鈍響,惹起零星的狗叫。王樹生指頭纏著橡皮膏,雕刀在桃木上鏟挖剔走,一塊看上去沒有絲毫生氣的粗坯,在他的手裡很快顯露出人臉的雛形。他全神貫註,連麗華站跟前都沒發覺。

連著幾宿,丈夫在門廳裡一待待到後半夜,才摸黑回屋上床,楊麗華開始沒理會,後來忍不住起來瞧個究竟。你幹啥呢,大半夜的不睡覺。王樹生抬起網著血絲的眼睛:爸八十大壽瞭,我想送他份稀罕的禮物。

看著樹生手中木雕,又看看擺他手邊的舞臺劇照,楊麗華撲哧一聲笑瞭:這不是趙麗蓉嗎?像,真是太像瞭!王樹生誇她好眼力:對,就是趙大媽。現在她是小品明星,當年她可是憑著一部《花為媒》,紅透大半個中國的評劇演員。

楊麗華拿過木雕端詳著,誇著丈夫,以前光知道你會打傢具,沒想到還有這本事。王樹生說:這不算啥,做木匠的都會這兩下子。我下鄉時的師傅,人傢用木頭雕刻的毛主席,那才叫一個像!

他從箱子裡拿出幾個栩栩如生的木雕:你看,這是《秦香蓮》裡的包公,這是《劉巧兒》裡的劉巧兒,這是《奪印》裡的陳有才,這是《楊三姐告狀》裡的楊三姐……還有趙麗蓉扮演的這個阮媽。我想雕刻八個評劇裡有名有姓的人物,給爸祝八十大壽。

楊麗華瞪大眼睛,一臉欽佩。沉瞭一會兒,她說你雕吧,我不打擾瞭,又躡手躡腳回屋去瞭。

夜深瞭,墻上鐘表的秒針嗒嗒響著,一圈圈轉著。王樹生擱下雕刀,目光從一個個木雕上掃過,想起林兆瑞經常嘴邊的一句話: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不知不覺,自己年近半百,回過頭去看幾十年走過的路,真是百感交集。這半輩子,不管是喜還是悲,都和林傢有關。如果人生真是一出大戲,那麼他和這個從前是嶽父,現在是繼父的老人的關系,就是濃墨重彩、充滿親情溫情的一折。

這麼多個夜晚,王樹生把對老人的熱愛與感激,化作瞭一刀一刀的人物刻畫。他要送給老人的,不光是一份獨特的壽禮,更是一份真誠的尊重和敬愛。他甚至孩子氣地憧憬著,在爸九十大壽,一百整壽時,他那份愛還會讓老爺子露出欣喜的笑容。那時候,也許父親已經沒有瞭牙齒,母親也滿頭白發,可老兩口的笑容還是那麼一致:溫暖而感動。

一個天氣清冽的冬日,楊麗華一大早就起來和面。等全傢人起床,一大盆子面已發起來,冒出瞭盆沿。她麻利地揣著堿水,捏起一塊面,送到鼻子前聞瞭聞。聽到對門叮咚的門鈴聲響,知道外甥一傢上門,她便把餳好揉好的面團端到婆婆屋子。

宋喬洗瞭把手,幫她揪成一個個大劑子。兩人把面團團成桃子形狀,捏出桃尖,用刀背劃出溝縫。等到一個個壽桃要上屜時,楊麗華才想起沒有點桃尖的紅顏料。她埋怨著自己老瞭,記性不中瞭。這鐘點,商場超市都還沒有開門,楊麗華想瞭想,問旁邊的宋喬,聽說口紅能吃是真的嗎?小宋不明白她問這個幹嗎,含含糊糊地點頭。那太好瞭,咱們就用你的口紅點桃尖。楊麗華說。

她沒用過這東西,不知怎麼才能讓縮在精致黑管裡的唇棒露出頭。宋喬幫她旋轉出來,忍不住說:舅媽,我覺得你這輩子忒委屈。人傢又是燙發,又是美容的,你連個口紅都沒用過。以後呀,我可要好好給你捯飭捯飭。

說到做到,壽桃上屜後,宋喬非給楊麗華擦上口紅不可。又找出眉筆,仔細地給她畫出眉型,勾上眼線,拉著舅媽去照鏡子。楊麗華半是羞澀,半是興奮地數落著,這孩子,凈拿我打镲。劉蘭芝笑癟瞭嘴,誇麗華扮上妝還真俊。林兆瑞手搓著兩個山核桃,贊同老伴說法。王斌瞅著他媽,哧哧笑著,扭頭跟孫穎做瞭個鬼臉,悄悄道:我媽像個老妖婆。

一會兒,劉愛國全傢也來瞭。愛國親自下廚掌灶,鏟子炒勺叮叮當當。高壓鍋放汽閥來回轉著,哧哧作響,滿屋裡魚香肉香。這時,門鈴響瞭。楊麗華以為是衛東來瞭,打開門,沒想到外面站著的卻是馮紅。她一愣。劉愛國聞聲趕緊從廚房出來,高興地說:馮處,我還想去接你呢,你自己找來瞭。

因為找不到合適的小生,劉愛國在朋友飯局上愁眉不展。電視臺老陸推薦瞭馮紅,說人傢馮處現在可不簡單,當官之餘粉墨登場,反串評劇小生,紅得不得瞭。真要能搬得動她,不比啥角兒都有面子。愛國便給馮紅打電話,本以為馮處長多少會端個架子,沒想到她在電話裡隻遲疑瞭一下就答應瞭。

在楊麗華看來,這個從前的準弟媳婦變化並不大,隻是身形豐滿瞭些,眼角多瞭些細密的皺紋。馮紅細而彎的眉毛顯然修過,皮膚紅潤、透亮,好像砂紙精心打磨過。馮紅伸過手來跟她握著,還和從前一樣叫瞭聲姐:有十幾年沒見瞭,姐你看上去也就四十出頭,一點不顯老。

還不是小宋才剛化妝的功勞,楊麗華心想,她讓馮紅誇得臉上有些熱,心裡有點美。接過馮紅手裡的壽面,說屋裡坐吧。轉身,正看見小誠有些慍怒地瞪著劉愛國。愛國也不理他,沖裡屋大聲道:姐夫,看看誰來瞭!

林兆瑞出來,後面跟著劉蘭芝,老兩口驚喜地叫瞭起來。馮紅落落大方,噓寒問暖。林兆瑞也沒把她當外人:小馮啊,當初聽說你放棄舞臺,去搞行政,我們都很惋惜,可惜這副好嗓子。

馮紅說:練功倒是一直沒丟,藝不壓身嘛。林老,評劇是傢鄉戲,我現在嘗試反串小生唱評戲呢。

林兆瑞眉毛一挑:是嘛,由花旦到小生,由京劇到評劇,不容易呀。我倒想聽聽……愛國一看是時候瞭,忙插嘴:馮處今天來呢,一是代表局裡,看望老藝術傢;二呢,也是想給你壽辰增加些喜慶,匯報一下反串結果,聽聽前輩點撥。

林兆瑞一聽這話,忙拱手說謝謝。王樹生搬過來一把椅子,楊麗華沏上瞭茶水。林傢搬傢後,馮紅還是第一次上門。一進門,就看到林兆瑞手書的三平堂幾個大字。傢裡,客廳兼著書房,書架頂到瞭天花板,整整占瞭一面墻。上面除瞭書,還有一排評劇人物木雕,神態各異,惟妙惟肖。馮紅挨暖氣坐著,旁邊灑滿陽光的窗臺上,一盆君子蘭開得正旺。葉片肥厚油亮,橘紅色的花朵,碩大而嬌艷。

看小馮饒有興趣地端詳著那盆花,林兆瑞說:從前啊,你大媽愛拾掇些花呀草的。現在精神頭不濟瞭,顧不過來瞭。我呢隻養這一種花,除瞭美化傢居之外,還多瞭一個君子朋友。他說著,得意地介紹起養花經來:我這君子蘭呀,她喜歡喝啤酒。啤酒中有二氧化碳,促進新陳代謝,裡頭還有營養物質,有益花卉生長。我舍不得喝,都給她瞭!

一屋子人都笑起來。

這個傢的氛圍還跟從前一樣,馮紅覺得親切、放松,有一種要融入的渴望和沖動。她站起來:剛才林老說瞭,想聽聽我的反串唱功。為給八十大壽增加些喜慶,我就獻醜唱上兩段,也沒帶琴師,我就幹咬吧。唱得好不好的,大傢多擔待。

她問林老喜歡哪出。林兆瑞想瞭一想,說:我最早學戲,學的就是小生。既然小馮要反串,那就《梁山伯與祝英臺》那段‘說什麼愧對愚兄一片情’吧。

穿著兒媳做的棗紅色壽字圖案織錦緞唐裝,林兆瑞端坐在鋪著棉墊的藤椅上,手邊放著兒子給他買的金鑲玉拐杖。他指頭在茶幾上敲打著拍子,哼起板胡前奏。馮紅清瞭一下嗓子,亮出高亢的男聲:

說什麼愧對愚兄一片情,

千悔萬悔,我悔,悔我當初心不明。

怪不得她羨慕鴛鴦成雙對,

怪不得她比牛郎織女星,

怪不得她說井中男女成二影,

怪不得在觀音堂中拜花燈,

怪不得她說我像個呆頭鵝,

怪不得她假做雌鵝叫哥哥,

怪不得她還說對牛彈琴牛不懂。

怪我癡,恨我傻,怪我癡傻在夢中。

恨隻恨,相逢恨晚姻緣斷送。

恨隻恨,竹籃打水一場空。

……

如果不是親眼看到,王樹生不敢相信,這蒼涼的男聲,竟然出自馮紅。他還清楚地記得當初舞臺上的李鐵梅,記得那句脆亮的奶奶,您聽我說。這反差也太大瞭,他想。

老林的壽辰唱這樣悲悲切切的唱段,愛國覺得有些不適合,可既然老林單點這出,又是鼓掌又是叫好的,他也不便阻攔。一曲唱罷,林兆瑞起身鼓掌:真是絕佳的小生嗓兒,高音不破音,低音不塌嗓。好,好!

看老爺子這麼高興,劉愛國有點美滋滋的,於是拍巴掌附和著:真是不錯。從前,馮處是唐城第一花旦,我看現在可以稱得上唐城第一小生瞭。

見笑見笑,馮紅像戲裡的翩翩公子一樣,抱拳拱手道。滿屋裡人,聽懂沒聽懂評劇的也跟林兆瑞鼓起掌來。楊麗華聽清楚瞭充滿哀怨悔恨的唱詞,偷偷瞭一眼林智誠,林智誠一聲不響進瞭裡屋。

馮紅的突然出現,讓他心生不悅。可人傢上門的理由冠冕堂皇,聽聽,代表局裡!理直氣壯,給足瞭老爺子面子,他當兒子的,也說不出個二五六來。敢情劉愛國玄乎瞭半天,請的角兒是馮紅啊,這讓他後悔不迭,怪自己事先沒問清楚。他覺得愛國做這一切都是預謀好的,就為馮紅再進這個傢門鋪路。回頭再跟你算賬,林智誠恨恨地想。

連唱瞭幾折戲,林兆瑞讓小馮歇歇,喝口水。這時,宋喬拉著女兒湊過來,要跟馮紅拜師學藝。馮紅摸著孩子腦袋,問喜歡不喜歡唱戲,孫穎搖搖頭。宋喬弄個大紅臉,忙捅瞭一下女兒,你不是成天又蹦又唱想當明星嗎?那我也不想唱戲,我喜歡流行歌曲,想當模特。孩子實話實說。

說說笑笑正熱鬧,王衛東左手大壽糕,右手拎個鼓囊囊大塑料袋進傢。袋子裡是她給爸買的大衣,普通的黑色面料,內膽卻是貂絨的,是當下不少官員愛穿的禦寒外衣,低調卻不低檔,顏色樣式也合林兆瑞的風格。隻是嚇人的價簽,讓她偷偷拽下扔掉瞭。林兆瑞沒急著試衣服,招呼閨女進裡屋,要說幾句話。他沖坐床上正無聊擺弄著手機的兒子說:人傢小馮大老遠來瞭,你倒是出去說幾句話,陪陪人傢呀!

林兆瑞從箱子裡拿出上次裝訂好的稿紙,遞給衛東:這是地震前給你寫的那出戲腳本,還記得吧?以前我想,總有機會能排出來這出戲。可現在看,留給我的日子不多瞭,怕是做不到瞭。你留著吧,也是個紀念。

拿著棉線裝訂的厚厚的一沓稿紙,王衛東心裡一熱。在感情上,她愛拿林兆瑞跟她死去的老爸王天喜做比較。對子女的愛,王天喜是粗線條的,而且在傢一言堂,動不動動粗,而林兆瑞的關心呵護,是和風細雨、潤物無聲的。他第一個站出來支持她和柱子的交往,出面化解瞭她和父親的矛盾。當初,她在指揮部忙得腳不沾地,偶爾回傢不是吃完就走,就是倒頭大睡。有回她一覺醒來,下地穿鞋時發現一雙開裂的鞋被縫好瞭。媽告訴她,是你林叔串門來,一晌午沒歇著給你縫好瞭。嘴上沒說啥,心裡她覺得林叔真好,這也是後來她和愛國撮合老兩口的一個原因。平時跟林兆瑞見面不多,也沒有更深的溝通交流,可心裡卻實實在在裝著這個最疼愛她的人。每次出差或是在外學習,她可以不給媽買東西,但一定想著給爸買些地方戲曲磁帶、土特產什麼的。

隨著王衛東一步步高升,從建委副主任、副區長,再到區長,回傢的次數越來越少,帶回或讓司機捎回的東西卻越來越重,林兆瑞替她擔心起來。女兒給他訂瞭不少報紙,這些報紙林兆瑞派上瞭用場,他把自己看中的文章剪下來,貼到一個大本子上,還在上面用紅筆勾勾畫畫。女兒回傢,他會默不作聲把那個大本子放到她休息的床頭。王衛東翻開一看,一個個黑體字大標題,不是反腐就是倡廉,要麼是一些幹部貪污受賄被處理的案例。此外,還有共產黨員修養之類。起初覺得老人傢有點文人氣,沒理會,後來隻要她一來,爸就會就把這個不斷更新的本子放到床頭。衛東嗅出瞭幾分警示的味道,老人傢在用他獨特的方式,提醒她不要犯錯誤。衛東先是感激,再是好笑,後來甚至心生幾分不快。爸呀,你沉浸在你的藝術天地中,又知道多少外面世界的變遷,知道多少官場的潛規則呀。要是都按這些標準去做事做人,那這官兒一天也當不下去。不過,再怎麼著我有分寸,知道黨紀國法的底線。不然,這麼多年我豈不是白幹瞭……當然,這些隻是她的心理活動,她沒法跟老人傢解釋。既然老人傢不說,她也不挑明,隻是回傢的次數越來越少,越待越短。

父女間的隔膜,就這樣悄無聲息地產生瞭。現在,衛東聽著林兆瑞既是欣慰,又不無遺憾的話,撫弄著稿紙,就像撫弄著自己的青春歲月。她突然感到那隻受傷殘指,和心一樣一跳一跳地疼。爸,我會好好收藏,好好珍惜的!

唉,時間過得真快。那會兒創作本子時,你可把我感動得掉淚。小環啊,你有今天不易啊,珍惜,好好珍惜吧……

客廳裡,劉蘭芝拉馮紅坐到身邊,問著孩子多大瞭,在哪兒上學。說起兒子,馮紅一臉驕傲,這是一個離異母親的支撐和依靠。兒子長得帥,繼承瞭她的藝術天賦,剛上大學就四處演出,花插還在電視上露個臉。劉蘭芝心裡有些紮得慌,一個念頭老在翻騰著:要是當初跟小誠能成,孩子怕也上大學瞭吧?

兩張桌子拼在瞭一起,壽宴開始。林兆瑞左手邊王樹生,右手旁劉蘭芝。大剛厚著臉皮,想挨著舅舅坐,好跟他鬥酒。王樹生手一撥拉:一邊坐去,這地兒給你小誠舅舅留的。

林兆瑞不讓晚輩動手,他親自挨個倒酒,還特地給坐在對面的馮紅斟滿,他知道當官的都有酒量。王樹生提議,酒不管多少,一會兒都得幹瞭。大夥兒都響應。劉蘭芝抿嘴看看老伴面前滿滿的一杯酒,再低頭看看自己的半杯,伸出手來調瞭個個兒:我替老頭子喝滿杯。孫穎叫起來:哇塞,太姥姥,你多大酒量啊?劉蘭芝笑不滋的:我也知不道,反正沒醉過。

你太姥姥啊,那酒量可是女中豪傑。蘭芝,今兒個孩子們高興,你也別控制我瞭,讓我敞開瞭喝一回吧。林兆瑞說著,把半杯酒遞到王樹生跟前:來,這個也滿上!

劉愛國、王樹生兩傢人敬過酒後,王衛東站起來:爸,感謝你老這麼多年對我的關懷教育,你叮囑的話我都記下瞭。我長這麼大,最敬佩的就是你,過去是,現在是,將來還是——老閨女祝你老健康長壽!

老頭子心臟不好,喝瞭一輪白酒後,劉蘭芝還是給他換成瞭幹紅。全傢人給林兆瑞敬完酒,馮紅舉起杯子:林老,論輩分,我是你晚輩;論行當,咱們是同行。這麼多年,你又是排戲,又是出書,又是扶植新人,又是籌劃大戲院,為振興地方戲立下汗馬功勞,你是唐城的大功臣啊。祝你老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林兆瑞說著謝謝,一飲而盡。馮紅又說:前些日子戲曲傢協會換屆,你這個名譽主席沒參加,大傢都念叨你呢。

唉,人老瞭,自然要淡出江湖,我把社會兼職都辭瞭。這把年紀,人生早就進入倒計時。有工夫把從前的本子整理整理,給後人留下點東西,再看著大戲院落成,我走著也踏實。

爸,你老活一百歲沒問題。林智誠插嘴道,橫瞭斜對面的馮紅一眼。聽瞭兒子這話,林兆瑞大發感慨:一百歲,想都沒想過!經過那麼多大災大難,溝溝坎坎,能活到八十,我就非常知足瞭。沒有啥事比一大傢子人和和睦睦,更讓我心甜的瞭。今天呢,當著大傢的面,我也有幾句話要叮囑。樹生麗華呢,你們也一把年紀瞭,別光想著別人,也要心疼自己,註意身體。小誠衛東呢,你倆事業有成,但也要時不時地停下來,檢點下自己,哪些地方對,哪些地方不對。錢多少是多啊,官多大是大啊,不知足就永遠不會高興。要學會知足知不足,珍惜現在的擁有……

兒女們紛紛點頭稱是。

楊麗華起身,把熱騰騰的壽桃端上來,叫過來兒子:去,端好瞭給爺爺,讓爺爺咬口桃尖。看著個頭趕上他爸的大孫子,貓腰站在自己面前,林兆瑞心裡美滋滋的。他像個孩子似的,低頭誇張地咬瞭一大口。大傢一齊鼓掌。楊麗華擦瞭一把臉上的汗珠:爸,咬瞭桃尖,就再也沒有為難著窄的事瞭,我們祝你老長命百歲!

吃完壽桃,又切大壽糕。王斌、孫穎、劉帥,幾個孩子鬧嚷嚷的,攀著老人胳膊,讓他吹滅蠟燭……這時茶幾上的電話響瞭,王婷在北京正趕上考研回不來,電話裡問爺爺好。林兆瑞拿著聽筒,滿臉是慈愛的笑:功課重要,就甭回來瞭。我和你奶奶呀,想你瞭就去北京看你。

一屋人屏氣靜聲,聽瞭這話都樂瞭起來。劉蘭芝喜眉笑眼地看著這一切,心裡卻想著馮紅。她跟小誠歲數都不小瞭,聽愛國說又離瞭婚,要是能跟小誠破鏡重圓,那該多好。這麼想著,她把孩子切給她的蛋糕,遞給小馮。林兆瑞也想到瞭這層,看看馮紅,又看看兒子。他讓樹生給自己倒上一杯酒,緩緩站起身來,一桌子人也都跟著起立。

來,咱們全傢敬小馮一杯。大冷天來給我這老頭子祝壽,還獻上這麼美的唱段。感謝啊,感謝!

大傢一塊碰杯。林智誠仰頭第一個幹瞭,坐下來,臉一陣白一陣青。楊麗華在廚房遇到來找勺子的丈夫,小聲嘀咕:小誠好像有些不高興。你說小馮來是不是有啥想法,愛國該不會往一塊撮合他倆吧?

王樹生噓瞭一聲,爸媽對馮紅有些殷勤過分。他悄聲道:別瞎猜。好馬不吃回頭草,依小誠脾氣秉性,即便小馮有想法,他也不會同意的。

壽宴散後,林兆瑞問小馮怎麼來的。馮紅說歇禮拜,不好用公車,打車過來的。林兆瑞忙催兒子送送她。林智誠本打算讓劉帥跑跑腿,意思一下就行瞭,沒想到爸媽送馮紅送出樓口。他隻好先上瞭車,坐在瞭後排,這是他的習慣。馮紅沒坐副駕位,開門也坐到後排。盡管地方很寬綽,林智誠還是往裡挪瞭挪屁股。

在林老面前唱小生,有點班門弄斧瞭,我捏瞭一把汗……車子開動,馮紅打破車裡的沉悶。林智誠沒接茬,透過茶色玻璃往外看著。越野車龐大的車身,夾在小汽車車流中,就像一頭大魚劈波斬浪,他喜歡這種所向披靡的感覺。但是,今天馮紅這個不速之客坐在身邊,讓他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

真中啊,你跟姓張的那麼黏糊,還好意思在我爸八十大壽時候來湊這熱鬧?他終於說出憋在心裡很久的話。

密閉很好的車廂裡,林智誠沒頭沒腦的一句話,馮紅跟劉帥都聽得一清二楚。馮紅明白他意思,準又有什麼閑言碎語傳他耳朵瞭。不是唐城太小,而是命運太捉弄人,又把他們幾個人扯到瞭一起。

她沒有說話。

你不想說些什麼嗎?林智誠轉過臉來,馮紅的沉默反倒讓他不安起來。

有那個必要嗎?馮紅反問道。這種事情,往往越描越黑,她不想解釋。

是,是沒那個必要。林智誠叨咕道。到這份上,馮紅當面承認跟柱子的關系,他覺得難堪,否認呢,也斷然不會相信。嗐,我他媽吃飽撐的,這跟我有啥關系?他在心裡罵著自己。

車裡全黑的內飾,讓人覺出幾分壓抑,兩人明顯地感到心理上的距離。馮紅這次上門,還是不願放棄兩人感情,想借給林兆瑞祝壽機會,拉近與這個傢庭,與林智誠的距離。林智誠花邊新聞不少,可畢竟是單身,再說哪個男人不吃腥,都可以理解。這些,她沒擱心上,也不會計較。自己還沒到人老珠黃的地步,相信林智誠願意成傢的話,她是最佳人選。從老兩口和全傢人對她態度上,馮紅知道達到瞭一半目的。但現在,她覺出瞭希望渺茫,一種失落感漸漸籠罩瞭她。

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隻有永遠的利益。林智誠徑自說著,不管馮紅聽沒聽,官場是這樣,商場是這樣,情場也是這樣。以後,我得向馮處你學習。

這話太紮耳朵瞭,馮紅再也坐不住,她借口局裡有事提前下瞭車。謝謝你來給老爺子祝壽。不過,你已經不是原來的小馮,我也不是原來的林智誠瞭,希望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林智誠說罷,車門嘭的一聲關上。

車子咆哮著卷起一陣沙塵揚長而去,馮紅的眼淚唰地流瞭下來……王衛東一點不知道馮紅跟柱子還有往來。她的朋友圈子,除瞭官員就是商人,請客吃飯連個擋酒的、活躍氣氛的女伴都沒有。意外發現馮紅是塊料,她有幾分竊喜。馮紅呢,感覺衛東不像林智誠那樣小心眼,都是官場同道中人,兩人很快黏到瞭一起,關系的密切程度甚至超過瞭從前。

幾個月後,省裡搞重點項目拉練,帶隊的是一位副省長。觀摩完區裡項目,王衛東懸著的心總算放下,從領導頻頻點頭中,她讀出瞭上級的認可和滿意。飯桌上,省領導心情不錯,陪同的市領導也都松弛下來,杯盞交錯間,酒精帶來的愉悅在周身湧動著。瞅準機會,王衛東試探著問領導想不想聽聽傢鄉戲。

她早就打聽好,領導的老傢就在唐城。果不其然,領導放下酒杯,眼裡放著光:好啊,我媽可是老戲迷瞭,《楊三姐告狀》《劉巧兒》《花為媒》,大段大段的,她全能唱下來。成天受熏陶,我都能哼哼幾句瞭。

領導顯然喝高瞭,一改平時的嚴肅和矜持,隨口哼唱瞭起來:巧兒我自幼兒許配趙傢,我和柱兒不認識,我怎能嫁他呀……

盡管領導五音不全,跑調跑到瞭東北二人轉,一桌人還是鼓掌叫好。王衛東悄悄給馮紅發瞭個短信。不到十分鐘,馮紅就出現在門口,穿著鮮紅的針織開衫外套,內著白色小坎兒,下身是一條雪白的長褲。她顯然化瞭淡妝,如果扮上行頭,那絕對是一個俊俏的公子。王衛東介紹完,馮紅落落大方,不用勸,自己端起酒杯連幹兩杯。在掌聲中,她右拳捶打瞭下前胸,豪氣中又透出女人的嫵媚:各位領導好,我姐叫我十分鐘到,我不敢一刻鐘來。我給大傢清唱一段吧,大傢喜歡評戲的話,我一張嘴,就知道唱的是哪一出瞭。

這回,她唱的是《馬寡婦開店》中的狄仁傑唱段。字正腔圓,讓服務員忘記瞭倒酒,讓省領導舉著筷子為她打節拍,讓滿桌人覺出瞭評劇音韻之美。王衛東心想,馮紅啊馮紅,往後你要幫我大忙瞭……從此,隻要有重要客人,王衛東都會叫馮紅過來。有當年科班唱旦角底子,評劇、京劇、越劇、黃梅戲,馮紅學啥像啥,要什麼有什麼。連流行歌曲都學得惟妙惟肖——辣妹子從來辣不怕,辣妹子生性不怕辣,辣妹子出門怕不辣,抓一把辣椒會說話……辣妹子辣妹子辣辣辣,辣妹子辣辣妹子辣,辣妹子辣妹子辣喲,辣辣辣!

就這最後一句辣辣辣,聲音高亢嘹亮,並且習慣性地往上一甩頭發,每次都能得到一片叫好聲。這時,馮紅已不是什麼處長,而是一個進入角色的演員。

迷上瞭聽戲唱歌,王衛東越發附庸風雅,一聽說北京戲院有名角演出,便拉上馮紅開車進京。這天散瞭戲,馮紅順便去大學裡看瞭看兒子,時間太晚瞭,她們幹脆找傢星級酒店住下。兩人洗瞭個熱水澡,馮紅打開化妝包,先是眼霜,後又保濕水,一遍滋養乳液,再又塗抹瞭全身保濕液。這麼繁瑣的一套下來,王衛東看得有些眼發直,她讓衛東試試她的外國化妝品。王衛東像是應付差事,在臉上胡亂拍瞭點水,看著鏡子裡自己粗黑的眉毛和雙下巴:行瞭,我這老臉抹啥都這樣。馮紅坐在床上說:姐呀,你可別這麼說,人到中年更要學會保養。有人說女人活著給男人看,男人活著給自己看。不管對不對,我反正活著一天就美一天。

關瞭床頭燈,窗外霓虹燈閃閃爍爍。王衛東睡不著,問馮紅,你跟小誠還有戲嗎?有戲?你不知道他說話有多噎人,簡直是要多絕情有多絕情。我是熱臉貼上瞭冷屁股,現在徹底絕瞭念頭。黑暗裡,馮紅幽幽地說。

他呀,就那麼個牛脾氣。要我說,哪怕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你也要做百分百的努力。咱們這個歲數,有幾個男人知根知底,肯跟你交心的?王衛東說。沒想到馮紅突然煩躁起來:姐,別提這些瞭好嘛!

王衛東一怔,不明白馮紅為啥反應這麼激烈。在感情上,她是那種粗枝大葉的人,沒留意到馮紅此刻的復雜心情。衛東待她不薄,隔三岔五送她一些東西——名牌包或是首飾。有次,她隨口念叨一句兒子想要個筆記本,第二天衛東就讓司機把一個全新的筆記本電腦送到局裡。衛東這麼夠意思,自己卻為瞭幾套房子,跟她視同陌路的前夫眉來眼去,是不是太不厚道瞭?

半夜,馮紅手機屏幕一亮,突然響起來。拿過一看,是張存柱,她趕緊關機,塞到枕頭底下。好在衛東睡得死,沒有聽見看見。

第二天回到唐城,張存柱早等在辦公室外。原來他相中瞭唐城煤礦,想趁著煤礦虧損嚴重,工人開不出支來,把礦買下來。他要馮紅幫他遊說一下王衛東,給主管副市長過個話。抱歉,你這忙我怕幫不瞭。馮紅說。她對買賣企業這套不熟悉,怕張存柱做手腳傷害瞭衛東。

現在講國退民進,抓大放小,我也是在替政府卸包袱啊。張存柱開導著她,你想想,反正這個礦早晚都是賣,隻是賣給誰,賣多少問題。現在,礦上找人做的資產評估,和我們做的相差太大,煤炭儲量也被估高。這種虧損企業,別的地方都一賣瞭之、一送瞭之,就咱們這當成寶貝疙瘩,還好意思開出大價錢來。如果市裡讓他們破產,我兩千萬拿下,保證給你二十萬。

馮紅有些動心,張存柱一看有戲,又加瞭十萬。她瞟瞭一眼他:你這是跟我做生意?

張存柱一咬牙:本來我還要給方方面面的打點一下。那麼多工人,人吃馬喂,我還要養活。不過既然你肯幫這個忙,我也不能讓你覺得我沒誠意。這樣吧,五十萬,這下你滿意瞭吧?

就這麼定瞭,真能為虧損企業找條活路,你也算辦瞭件人事。馮紅答應下來,不過,你要是食言,做出對不住我跟衛東的事,我們有法兒治你。

那是,我得罪誰,也不敢得罪姑奶奶你呀。柱子有些得意忘形,嬉皮笑臉往眼前湊,抬手摸瞭一下她的臉頰。放尊重點!馮紅柳眉倒豎。張存柱趕緊退後,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帶著訕訕的笑。

撲哧一下,馮紅笑出聲來……

她幾乎沒怎麼費唇舌,王衛東就有條件地答應瞭這事:好瞭,我明白瞭。你告訴張存柱,隻要他有這個實力,解決好遺留職工問題,就去走手續吧。

馮紅心花怒放,剛要走,衛東又叫住她,陰沉著臉:我不想跟他有什麼瓜葛,也不希望你介入他的事,這是最後一次!

這個從前王天喜幹瞭半輩子的煤礦,這個盛產肥煤,年齡比這個城市還要長的煤礦,幾經折騰,就這麼易手賣給瞭張存柱。事成之後,柱子兌現承諾,辦瞭張銀行卡,把五十萬打瞭進去。他咬著煙鬥,嘴角綻出瞭一絲得意:多少錢都敢要,誰的錢都敢接,這樣的女人,好擺平。

順著回旋向上的雕花鐵藝樓梯,劉愛國一步步上樓。對林智誠建的這個美術館,他一直有看法。大戲院還沒完工,又弄個美術館,這得砸進去多少錢?就算畢成是個寶貝,辦個畫展就行瞭,也用不著這麼興師動眾啊。現在鋼材水泥都在漲價,你林智誠房地產攤子鋪那麼大,又搞這些,資金上有沒有問題呀?

一見面,愛國就忍不住發問。林智誠笑笑:大戲院地皮政府出,美術館是現成地方,不用多少錢。錢這東西呀,就像女人的乳溝,擠一擠總是有的。

劉愛國手指點著他,哈哈大笑起來。笑夠瞭,他一繃臉:有兩個消息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先聽哪一個?

你就愛賣關子。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先說壞消息!

壞消息就是……劉愛國揣摩著林智誠的反應,斟酌著用詞,馮紅跟柱子好上瞭,兩人黏到瞭一塊,炒礦呢。林智誠瞪瞭他一眼,又問好消息。愛國說:好消息是——北京來個藝術品經紀人,是位漂亮的小姐。她對畢成的畫很感興趣,想約你吃頓飯。

哼,這也算好消息。藝、術、品、經、紀、人,林智誠一字一頓,光惦記著別人的寶貝,當中間二道販子那種人?

哎,這可不是一般的經紀人,漂亮、聰明、膽識過人。還有哇,她對你美術館,對畢成的畫,知道得倍兒清。你說這事啊,真是瘸子的屁股——邪門瞭!

林智誠唔瞭一聲。劉愛國醒悟過來,不該當他面提瘸子,忙抽瞭自己臉一下:該死,看我這臭嘴!

林智誠沒理他,打電話讓把這幾天美術館監控錄像調瞭出來。不一會兒,一個穿著黑色風衣,戴著太陽鏡的短發女人出現在畫面裡。林智誠喊一聲停,畫面定格在她摘去鏡子,駐足在一幅畫的瞬間。杏仁眼,凹眼窩,嘴唇有些厚,豐潤而性感。林智誠問是她嗎。愛國嗯瞭一聲,有些納悶,她什麼時候冒上來的?

瞧見沒,人傢是有備而來。你呀,讓人傢賣瞭,還在幫人傢數錢。這幫畫商個個人精,跟他們打交道小心點……

劉愛國洗耳恭聽。原以為聽瞭馮紅的事,林智誠會暴跳如雷,沒想到竟然這麼平靜。現在,見他不錯眼珠地盯著錄像中的女子,愛國覺得有必要實話實說:這個畫商小姐嘛,說起來拐彎抹角,還跟咱們有點親戚呢。林智誠忙問哪門子親戚。得知是張存柱的表妹,他摸著下巴,微笑掛在嘴邊,半晌才道:這事兒,有點意思啊……

管艾父親老早就當瞭鐵道兵,她生下來就隨軍到處跑,鐵路修到哪裡,全傢就安到哪裡。她經多見廣,十七歲上考進美院,後來又在國外待瞭幾年,現在三十不到,就已是小有名氣的藝術品經紀人,把好幾個畫傢介紹到國外,作品賣出瞭好價錢。很偶然的,她看到瞭畢成的幾幅畫,一下子掂量出市場潛力,這才來唐城尋覓這個畫傢。表哥向她推薦瞭劉愛國,說隻要給愛國錢,沒有他搞不掂的事。

這麼說,更得非見不可瞭?聽瞭愛國不無誇張的一番介紹,林智誠也想會會這位小女子。

必須的。我說,既然你跟馮紅都是過去時瞭,也沒有啥忌諱瞭不是。你跟柱子呢,也算唐城地產界兩座山頭。可這麼多年打打殺殺,寧可讓外人發財,也不給對方一點活路,為這失去多少市場?有句老話叫‘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這麼做值嗎?我希望你們倆以後和平相處,一塊兒掙錢,那該多和諧。

林智誠哼瞭一聲。

他左手食指勾著,示意劉愛國近前。盯得愛國有些發毛,才說:老舅,我求求你,以後少跟我玩哩咯啷。馮紅也好,馮綠也好,跟你跟我的生活沒啥關系,知道不?劉愛國知道他還在為祝壽的事耿耿於懷,忙說:以後不瞭,都怪我,好心辦壞事。

算瞭,都過去瞭。林智誠一擺手,既然你這麼愛張羅事,那就給他柱子點面子,吃這頓飯,順便會會他這個表妹。

飯局設在瞭和平飯店。林智誠和劉愛國在穿著旗袍,模特一樣高挑的迎賓小姐引領下,走進包間。盡管在監控錄像中見過管艾,可一見真人,林智誠還是被她的氣質吸引瞭。麥色的皮膚,中灰色的羊毛衫,美人骨前掛著一枚古舊的白玉吊墜,有種不顯奢華的高雅。

沒想到經紀人居然是位美女,不去當模特可惜瞭。林智誠握著管艾的手,打趣道。

林總過獎瞭,我想當模特,人傢不要我;想當畫傢,又沒當成,就成現在這樣子瞭。

還好,真要當瞭畫傢,畢加索就得去別處找飯碗瞭。

真壞,林總你一見面就拿人傢開涮。

兩人有說有笑,把劉愛國和張存柱晾在瞭一邊。柱子握著煙鬥,嘴角帶著淺笑,看著他倆鬥嘴,心中竊喜。劉愛國心裡納悶:小誠今天表現有些反常,看來,英雄也難過美人關啊。他輕咳瞭一聲,拿過來菜譜:我向管小姐介紹一下,這傢飯店是我們烹飪協會成員單位,它的特色呢是把宮廷膳食和地方菜點融合在一起,取料精細,原汁原味。

管艾讓林智誠點菜,林智誠沖愛國努努嘴:唐城美食傢在場呢,他明白還是他點吧。劉愛國也不謙讓,點瞭乳香扣肉、紅燒裙邊、醬汁瓦塊魚、金湯血燕魚翅羹幾個特色菜,涼菜要瞭臘八蒜鮮貝,糯米蜜汁蓮藕等。我有糖尿病,你讓廚師給我單做一個胡蘿卜丁炒豌豆,要咸鮮味,不放糖。他吩咐服務生道。

上次我們吃飯,一桌八個人,六個血糖高。張存柱由愛國的糖尿病引發感慨,不知為啥,現在糖尿病這麼多。

唉,富貴病,營養過剩,缺乏運動,消耗不掉。現在,我總算琢磨出養生的十六字真經:汗要出透,水要喝夠,飯要少吃,便要排清。劉愛國說出自己的經驗之談。

精辟!張存柱拍瞭一下巴掌,忙掏出手機來。記下這十六字真經,他抬起臉:錢也掙得差不多瞭,有個好身板,多享受幾年是真的。我血糖沒啥問題,就是三高,大夫抽血化驗,一抽一管子油。

他一臉關心地問起林智誠身板咋樣,喜歡吃啥,林智誠拍拍自己的義肢:除瞭它,心啊肺啊肝的都沒有啥毛病。我是雜食動物,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裡遊的,沒有不吃的。敢吃蛇肉嗎?他問一旁的管艾。

嗯,還行吧。

那再加個龍虎鳳蛇羹。林智誠吩咐服務生,又對管艾說,這個有美容養顏作用,保證你越吃越漂亮。

管艾禮貌地沖他一笑。林智誠問管小姐喝點什麼,你在國外呆過,應該喜歡紅酒。他招呼服務員上一瓶拉菲。管艾一聽,忙攔住:太奢侈瞭。今天我陪幾位大哥痛快喝一回,上白的。

大傢都說爽快。

藝術品經紀都幹什麼?林智誠看著管艾的名片問。管艾解釋瞭一番,林智誠點點頭:哦,明白瞭,就是把中國的好東西倒騰到國外。這不是賣國嗎?

在劉愛國看來,林智誠幾乎在裝傻充愣。管艾也一愣,忙辯解道:藝術品收藏是沒有國界的,我也把國外優秀藝術品介紹到中國,這是一種很好的文化交流。

菜陸續上來,服務生擰下酒瓶口的金屬箍,挨個倒酒。劉愛國忙招呼說,還是抓緊對付美味佳肴吧。管艾先敬林智誠和劉愛國,然後又和表哥一塊敬他倆。一杯酒她一飲而盡,杯底沖下,向兩人叫著板。林智誠不甘示弱,口裡絮絮叨叨叫著管小姐,一杯又一杯地幹著。

一頓飯下來,酒酣耳熱中張存柱暗自高興,這頓飯吃得值。表妹真是個撒手鐧,一招制敵,林智誠這老小子,不僅沒計較他跟馮紅的事,反而摟著他稱兄道弟,跟管艾又留手機號,又約下次吃飯時間,整個一惦記著天鵝肉的癩蛤蟆。管艾沒表哥這麼興奮,她對林智誠第一印象實在不怎麼樣,吹五大六,愛扯黃嗑,再次印證瞭她心目中的土豪形象。這號人她見多瞭,打心眼裡有些瞧不起。不過,為瞭以後合作,還得捏著鼻子交往。

心情最復雜的要算劉愛國,他沒想到林智誠會這麼沒成色。上瞭車,他說出瞭心裡話:林總,今天你的表現頂多打四十分。人傢都把高大光鮮一面亮給對方,你可倒好,往黑裡醜裡描自己,我有些整不明白。

本來咱也不是什麼好棗,裝啥裝?林智誠打著哈哈,搞得愛國雲裡霧罩的,不明白他想幹什麼。

盡管手裡有管艾的名片,林智誠卻沒有跟她聯系。三天後,管艾憋不住瞭,提出來要他陪著去看畢成。林智誠並不著急,電話說讓我秘書陪你去吧,我還有個重要會議。

管艾有點悻悻道,那就改天吧。第二天,就在她要放棄希望的時候,接到一個陌生女孩的電話,說林總上午十點在美術館等她。

從監控錄像裡,林智誠看到管艾上樓,眼睛東轉西瞅,終於來到他的門外。他從寬大的轉椅上起身,上前握住瞭管艾的手:美女駕到,有失遠迎,歡迎,歡迎。

上樓時,管艾註意到幾個工人正往墻上掛著畫。那些舊作呢,是不是被林智誠賣掉瞭,賣給瞭誰,她滿腦子疑問,迫不及待地要見到畢成本人。兩人走進畢成的工作室,屋子足有一個籃球場大,碩大的畫案上,鋪著一張雪白的三米多長的北極熊皮。這是林智誠花二十萬元買下的。此時,蓄著長髯的畢成正躺在熊皮上,似睡非睡。林智誠近前小聲叫瞭他兩聲,附在他耳朵邊,說北京來的客人要見你。老畢眼睛都沒睜,哼瞭一聲,沒見我睡覺嗎,不見!

林智誠轉過身,沖管艾攤開雙手,表示愛莫能助。兩人悄悄地退出屋子。

不愧是行傢裡手,管艾隻看一眼畢成畫瞭一半的畫,一塊石頭便落瞭地。行,畢成正處在風格成熟期,還有創作潛力。接下來,她暗自佩服林智誠有眼光。畢成畫作,符合國際流行趨勢,隻消炒作一下,幾年後翻番不成問題。

兩人走下旋轉樓梯時,管艾開瞭口:林總,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林智誠笑瞭:你太客氣瞭,有啥話盡管說。管艾道:我沒少跟畫傢藝術傢打交道,我不贊成你給畢成這麼優裕條件。舒適環境隻能讓藝術傢變懶,創作力下降。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老祖宗早就總結出來這個規律,磨難出力作。有首詩怎麼說:為瞭那千秋萬代的藝術喲,我們不能讓藝術傢生前過好。

林智誠不以為然:是畫兒重要,還是人重要?如果二者取其一,我寧可不要畫兒,也不能讓老畢再回從前環境,再受二茬罪。

他看一眼面前這個小他十幾歲的時尚女子,心想,你一輩子順風順水,連老天都眷顧,怎麼能夠體會到一個從煉獄中掙紮過來的人的心理呢。管小姐,你要是誠心賞畫呢,你就在這兒看。要是想跟我做生意,打起買賣畢成的主意,你可是看錯人瞭。他說。管艾剛想解釋,被林智誠制止。他看瞭一下表說對不起,我還有重要約會,便丟下她匆匆走瞭。

劉愛國沒想到,管艾會在林智誠那裡碰一鼻子灰。他鼓著腮幫,轉著眼珠想半天,才明白瞭原委:你說錯話瞭。你眼裡是先有畫兒,後有人,而林總眼裡先是人,後才是畫兒。畢成一幅畫兒再值錢,也不如他一個樓盤掙得多。養著畢成,是把畢成視為人才,真心實意地在幫他,而不是當成商品在經營。

管艾點頭稱是,又纏磨著劉愛國給她講林智誠、畢成的故事。為這,特意又請他撮瞭一頓。

管艾大學學的是油畫,研究生卻選的中國美術史。她懂得欣賞畫,知道畫的藝術價值。可自打進入經紀這個行當,藝術價值逐漸被市場價值取代,看一幅畫作首先掂量值多少錢,看一個畫傢,首先看他是不是潛力股、績優股。慢慢的,她不再摸畫筆,同時悲哀地發現,過去在她心目中崇高的藝術品,現在隻等同於¥或$後面的阿拉伯數字。在林智誠身上,她發現瞭早已稀缺的東西:情義。

半個月沒聯系,林智誠幾次想打電話給管艾,又覺得沒面子,撥瞭按,按瞭撥,就是沒有打出去。就在他以為和管艾的關系就這麼結束的時候,手機突然響瞭。管艾告訴他,星期三賓館有個慈善拍賣會,邀請他參加。林智誠哈哈一笑:帶支票還是現金啊?

隻要你人來就好。

林智誠拍過房子拍過地,卻從來沒有拍過畫,也沒有見過一幅畫竟然在拍賣中會讓人這麼緊張刺激。在拍賣師的一次次叫價裡,京城畫傢孫飛揚一幅山水畫,竟然拍出瞭二百萬。

畫傢激動地起立致謝,在一串感謝的人名中,林智誠聽到第一個就是管艾的名字。管艾上臺,和畫傢一道,把拍賣善款交到市婦聯春蕾計劃負責人手中。一片掌聲裡,管艾要獻出自己的一份愛心,她把胸前的漢代白玉吊墜摘下,交到拍賣師手裡。這戲劇性的一幕,讓拍賣現場再次火爆起來,林智誠第一個舉起牌子。

張存柱也來給表妹捧場,看林智誠這麼執著,就一次次舉牌,逗弄他多出點血,反正瘸子也不會在乎這點錢。白玉吊墜拍價一路飆升,管艾看著兩個男人較勁,臉激動地紅瞭。等拍賣錘落下,林智誠終於如願以償時,白玉吊墜已等同於一輛豪車價錢。

林智誠剛回公司不久,管艾就追瞭來。院子裡的連翹滿枝金黃,艷麗可愛,金燦燦地報告著春天的到來。管艾從車上下來,看著這滿院金黃,喲瞭一聲,你們種瞭這麼多迎春啊。林智誠從屋裡迎出來,糾正她:這不是迎春,這是連翹,一種藥材。和迎春嘛很好區別,連翹花朵大,四瓣;迎春花朵小,六瓣。

哦。管艾貪婪地看著,我喜歡黃色,有一種讓人窒息的美。每回看到這種顏色,不知為什麼我都想哭。這種顏色讓我想起童年的油菜花,想起小時候的歌謠,甚至想起我姥姥。美麗、憂傷、痛苦,不再……對瞭,偏愛這種顏色的畫傢很多,梵高筆下那一抹燦爛的金黃,早已成為美術史上的經典。

看著她在院裡大發感慨,林智誠覺得很有意思:到底是學美術的,對色彩這麼敏感。連翹在我們這兒,是春天最搶眼的植物。你看看,它形狀像不像金光閃耀的綬帶,所以古人又稱連翹為黃綬帶、黃金條。有首詩這麼說的:四月春光無限好,庭院連翹金輝耀。管艾誇他見多識廣,知識淵博。哪裡哪裡,我也是現躉現賣。林智誠搔著後腦勺笑瞭。管艾沒忘來找林智誠的目的,她叫瞭聲林總:現在你明白我叫你參加拍賣會的意圖瞭吧。一幅畫兒的生命和價值,是需要有人發現,並且吸引更多的人甚至全社會去認知的。孫飛揚是這樣,畢成也是這樣,這就是我們藝術品經紀人的責任。林智誠點頭,說有那麼一點點道理。那你呢,豈不是賠瞭夫人又折兵,那麼喜歡的吊墜沒瞭也不心疼?為瞭那些輟學女童能念上書,我一個吊墜又算什麼?至於是賠是賺,明天你看看各傢媒體對這次慈善拍賣的宣傳,幾個月後你再看看孫飛揚作品的價格,你就會明白的。這小女子,不光有市場頭腦,看來心腸還不壞,林智誠想著低頭不語。管艾十分誠懇:還是讓我來包裝畢成吧。他是塊金子,我不願他埋沒在唐城這塊土上,我要把他推向全國,推到世界……林智誠沒說行也沒說不行,他帶管艾進屋,拿出一個錦盒交到她手裡:給,完璧歸趙。錦盒裡,是他拍下的那個吊墜,配上絳色絲絨,越發顯得這個千年羊脂白玉溫潤,水頭足。管艾心裡一暖,感激地看瞭他一眼:謝謝,那是你一顆愛心換來的,我不能要。君子不奪人所愛,還是物歸原主吧。

管艾捋瞭下頭發,笑著說:那好,你先替我保管著,等我給你掙錢瞭,再贖回來好瞭。林智誠答應一聲,蓋上盒蓋,小心收好。管艾忽閃著長長的睫毛,看著他,看得林智誠有點不好意思。是這樣,我明天要回北京一趟,你敢不敢陪我進京?管艾忽然問。

沒問題,舍命陪美人。林智誠也正要去北京,清華大學辦瞭個EMBA班,他聽衛東勸,成為班上的學員,每月都要過去上幾天課。另外,公司剛從四環外拿到一塊地,還沒考慮好是搞住宅還是寫字樓,他要過去看一看。

北京正鬧非典,你不怕傳染上?管艾問。

不就是肺炎嗎,我剛生下來就得過,聽說專門送進恒溫箱裡待瞭一禮拜。怎麼著咱也算死過幾回的人瞭,死都不怕,還會怕啥非典?非典的事,林智誠沒擱心上,管艾也沒認真。要是知道後來林智誠為這差點送瞭命,她死活也不會要他陪著去北京。

《平安扣(那座城這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