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也是重生

不,是真正的“隔世”瞭。

上一世自張遮入獄後,她便再也沒能見過;這一世也隻上回在層霄樓的雨夜裡,短短一窺,未能細看。

如今此人竟近在咫尺。

她從低處看他背影,越發顯得高峻沉默,便是向著高坐殿上的蕭太後俯首行禮時,脊背也挺得筆直,自有一派朗朗的風骨。

有那麼一刻她險些淚落。

盡管不知道張遮為何會出現在此處,心裡也清楚他此刻必定不認識自己,可隻需他站在這裡,立在她的前方,這世間所有的紛擾與危險好像就忽然散去瞭,隻餘下一派令人平和的安然。

像一個慵懶的雨天。

而看雨的人則在被喧囂包圍的一隅裡,享受短暫的安靜。

曾經她總抱怨老天待自己太薄,給瞭自己很多,又拿走瞭更多;但此時此刻,卻對天上的神明懷有萬般的感激。

感念祂們,又使她與張遮相遇。

薑雪寧微微閉上瞭眼,唇角卻彎起瞭一點清淺的笑容,便是此刻身在萬般的危險之中,也渾不在意瞭。

內宮與外朝從來分開,若無特令更不許外臣到後宮來。

如今雖然是要查的事情關系重大,且還是太後娘娘親自發話,可此刻伺候在宮內的許多宮娥女官,見瞭陳瀛、張遮二人都藏瞭點驚慌地低下頭去。

其他伴讀就立在薑雪寧不遠處。

眾人中傢教最嚴如陳淑儀者,已在此刻退到瞭距離他們最遠的地方;周寶櫻卻是在聽見“張遮”這兩個字後瞪圓瞭眼睛,有些按捺不住興奮地伸出胳膊肘去捅瞭捅身邊的姚惜。

可姚惜居然沒反應。

周寶櫻納悶之下回頭,隻見姚惜怔怔地望著殿中那道挺拔的身影,像是看呆瞭似的。

這便是……

張遮麼?

除瞭容色清冷、神情寡淡些,哪裡有旁人傳言的那般可怕?甚至這一身的凜冽,一看也絕非是什麼攀附權貴的投機小人。

立在那兒,就像是一竿青竹。

而這個人,就是自己未來的夫君。

姚惜的眼底忽然就迸射出瞭更強烈的神采。

直到周寶櫻又碰瞭她一下她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方才盯著張遮看瞭多久,頓時面上飛紅,有些赧顏地低下頭去。

殿上高坐的蕭太後卻是皺瞭眉,覺得張遮名字有些耳熟,一時卻未記起在哪裡聽過,隻將疑惑的目光轉向瞭陳瀛,道:“哀傢不是隻宣瞭你一人來嗎?”

陳瀛是酷吏,卻偏一身不經心的閑散。

目光微微一閃,他恭敬道:“回太後娘娘,張遮張大人乃是近來調任到刑部,才沒半個月就已處理瞭江西清吏司積壓瞭大半年的刑名之事,乃是個中一把好手。今日宮中著人來傳您懿旨時,張大人也正好未曾離開,下官一想也不知宮中之事是否棘手,所以才請張大人同來,有他與下官一同查明,也可更好地為太後娘娘辦事解憂。”

他這樣一說,蕭太後便明白瞭:“總歸是個查案的本事人。如此,便依你所言。自前些日那玉如意上出現忤逆之言,哀傢與皇帝下令在內宮中清查一番,方才知道這宮中藏污納垢,早已不知滲進多少奸邪之輩的耳目。你二人現在便好好地查上一查,看看背後是什麼小人在作怪!”

說罷她的目光從薑雪寧身上掃過。

陳瀛便順著她的目光看瞭薑雪寧一眼,想起入宮途中謝危派人遞來的話,又琢磨瞭一下蕭太後此刻對此事的態度,深覺棘手。

還好他機警,早料這趟差事不好搞,幹脆帶瞭張遮來。

此人性硬情直,眼底除瞭查案治律就沒別的事兒,把他推在前面,便是往後各方角力再出點什麼事,也有他擋上一擋,不至於就禍到自己身上。

陳瀛想著,應瞭聲“是”,隨後便看向蕭太後左右:“敢問今日一案的物證現在何處?”

蕭太後一擺手。

那內宮總管汪荃立刻便將先前放到漆盤裡的那頁紙呈給瞭陳瀛。

陳瀛拿起來看瞭一眼,皺瞭皺眉。

但他不過是做個樣子罷瞭。

片刻後便將這頁紙遞給瞭旁邊的張遮,道:“張大人也看看。”

白鹿紙。

普通信箋尺寸。

字是端正的楷體。

張遮搭著眼簾,接過來一看,那隱約清冷之感凝在他眉睫,隨他輕一斂眸的動作顫散開,便道:“字跡大小體例都與前些日青海玉如意上所刻一般。”

沒有起伏的聲音,顯得格外冷冽。

他需要竭力地控制著自己,才能不往身後看去,才能不去回應那一道暌違已久的視線。隻是心中終不免打瞭道結:如今她連皇後都不是,怎也同這件事扯上關系?

陳瀛道:“那這東西在誰那裡,誰便與亂黨有關瞭?”

張遮看瞭陳瀛一眼,情知此人是酷吏,且向以自己利益為上,這會兒該是不想參與進這爛攤子的,但也並不出言拆穿,隻是道:“未必。”

蕭太後眉頭一挑:“未必?”

陳瀛不作聲瞭。

張遮不卑不亢平靜地回道:“與亂黨有關之事本就錯綜復雜,律令有言,無證不罪。單有一頁紙尚不能定罪,還需查清原委,方能斷言。”

蕭太後忽然就感覺到此人似乎與朝廷中其他官員很不一眼,這說話的架勢像極瞭朝中那些不給任何人面子的言官、直臣。

這種人向來是最難相與的。

她眉間不由陰沉瞭幾分,但又想是陳瀛帶瞭此人來,所以沒有發作,冷冷道:“那你要怎麼查?”

張遮垂眸凝視這頁紙上所書四句逆言,隻問:“此物是從誰處抄來?”

這是明知故問。

但眾人也都清楚這是衙門裡查案時例行要詢問的。

汪荃便站瞭出來道:“是咱傢帶人親自去查的,在仰止齋,從為長公主殿下伴讀的戶部將侍郎傢的二姑娘房中查出,放在案上一本書中。”

張遮道:“什麼書?”

汪荃一愣,下意識向角落裡一名小太監看瞭一眼。

那小太監會意上前,但回答時卻有些尷尬:“回大人話,小的不大識得字,就知道那書皮上是四個字,隻認得一個‘話’字。”

張遮頓時皺瞭眉:“沒把書一起拿來嗎?”

陳瀛也不由撇嘴。

但沒想到此刻卻有一道格外冷靜的聲音從他們背後響起:“是《圍爐詩話》,臣女的書案上隻放著那一本,且在汪公公帶人來搜查前一個時辰,剛剛讀過。案上其餘都是筆墨紙硯,是以記得清楚。”

眾人一怔,聞聲後都不由轉過頭去。

薑雪寧卻隻看向瞭張遮。

張遮沉默。

她跪久瞭,也累瞭,素知張遮是如此脾性,也未多想,轉頭便向蕭太後道:“太後娘娘,既然刑部來的大人都說瞭‘無證不罪’,可否請您恩旨賜臣女起身?臣女自小體弱,久跪氣血不暢,若一時暈厥過去恐難受詢,隻怕耽擱案情。”

蕭太後當瞭那麼多年的皇後,又當瞭這幾年太後,連當年平南王謀反打上京城她都熬瞭過來,見過這世間千般百般的人,可還從無一人敢像薑雪寧一般放肆!

看這架勢,她一旦不答應,她立刻就能倒下。

真真刁鉆!

隻是蕭太後也深知忍她一時看她還能蹦躂多久的道理,倒不太同她計較,竟裝出一副好說話的模樣道:“瞧哀傢,都忘瞭,你先起來吧。”

薑雪寧當然知道這老妖婆裝出一副好人樣,但這恰恰是虛偽的人的弱點,畢竟人前要裝裝樣子,哪兒能說“不”呢?

那可沒有什麼母儀天下的風儀。

心裡這般諷刺地想著,她便用手撐瞭一下地面,想要起身。

不遠處就有宮人,可誰也不敢上前來扶她。

薑雪寧跪久瞭雙腿早已僵麻。

憑著自己艱難站起身時,幾乎都沒知覺,隻是很快血脈一暢又跟針紮似的,她差一點沒站穩就摔瞭下去。

這一瞬間,張遮看著,手指顫瞭一下。

用力攥緊,克制住下意識要去扶的習慣。

他註視著她在自己面前身形搖晃不穩,在偌大的慈寧宮裡顯得孤立無援,硬是憑著自己的力量站穩,然後俯身去輕輕用手錘著小腿和膝蓋,緩解久跪的僵麻。

竟覺不好受。

低下頭的那瞬間,薑雪寧是感覺到瞭一點莫名的委屈的。

甚至有些荒涼。

可一轉念便將這種情緒從心中抹去瞭:世上誰人不是踽踽獨行呢?何況張遮現在可不認識她。

她感覺到自己雙腿的知覺漸漸恢復,才重新起瞭身,向張遮躬身一禮,道:“請張大人明察,這一頁紙與臣女絕無關系,也非臣女字跡。”

張遮當然知道不是她。

可眼下難的是如何證明不是她。

他停頓瞭片刻,才能以尋常的口吻回問:“不是你的字跡?”

薑雪寧想說,仰止齋和奉宸殿中都有自己寫過的字,可取來對照。

但沒想到侍立於蕭太後身旁的蕭姝在此刻開瞭口。

她竟道:“薑二姑娘寫初寫行草,後雖隨先生習楷書,可尚如孩童蹣跚學步,斷寫不成此頁字跡。不必取她字跡對照,臣女肯為薑二姑娘作證,此四行字確非她所寫。”

殿下所立的其餘伴讀都有些驚訝。

誰也沒想到蕭姝竟肯在這時候站出來為薑雪寧說話。

就連蕭太後都看瞭這侄女兒一眼,隻道:“那不過是寫於人前的字跡罷瞭,焉知她沒有仿寫之能?”

薑雪寧聽後卻沒什麼格外的反應,隻道:“多謝蕭大姑娘。”

張遮略作思量,便回頭繼續問汪荃:“汪公公是何時去仰止齋抄查,消息又都有誰知道?”

汪荃一怔,回道:“咱傢未時得太後娘娘之命,從西宮開始查起,夜查仰止齋是酉時正。因茲事體大,咱傢也怕完不成太後娘娘托以的重任,不敢提前聲張此事,怕奸邪之人得知後有所藏匿,攏共也就咱傢與手底下一班忠心的太監知曉,一路都從西宮查起。中間有兩個時辰,也許有走漏風聲。”

結合前後,薑雪寧便已知曉——

若那小太監所言是真,陷害她的人必定是在她放下書離開房間去流水閣後,至汪荃帶人來查之前,將這一頁紙放入她書中。

而當時流水閣中,所有伴讀都在。

且不說幕後究竟是誰,動手的必定是在宮中四處走動也不打眼的宮人。

果然,張遮聽後已經問道:“敢問公公,仰止齋中宮人現在何處?”

汪荃道:“出瞭這樣大的事,已按宮規暫作拘禁。”

張遮點瞭點頭,又道:“還不夠,所有今日進出過仰止齋、從申正到酉正還在的宮人,都當拘禁,以備訊問。”

蕭太後在上面聽著已頗有些不耐煩,竟覺這張遮是要為薑雪寧脫罪,一時皺瞭眉:“張大人這些言語聽著怎像是要證明此事是旁人陷害,也不說先訊問最有嫌疑之人?”

張遮臉上神情都沒動一下。

他向來是誰來也一副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模樣,隻道:“太後娘娘稍安勿躁,若要證明此物與……薑二姑娘有關,並不困難。”

陳瀛在旁看著,雖則官階更高,可隔岸觀火,愣是半天不說一句話。

直到此刻才道:“張大人有辦法?”

張遮再次垂眸看瞭這頁紙一眼,指腹輕輕壓在其邊角,平淡道:“諸如伴讀入宮之初在宮門前一要驗明正身,而要查過所攜之物,所以若非薑二姑娘買通瞭當時檢查的太監宮人,此頁作亂妖言便該出自宮中。宮中一應紙品皆有定例,不許私以火焚,便有用過也收在一處,管之甚嚴。仰止齋乃是伴讀所居之所,這一頁紙乃是宮中所用之白鹿紙,送到多少,內務府處該有記錄。太後娘娘懷疑此言乃是薑二姑娘寫成,與玉如意一案有牽扯,不如下令調內務府用度賬冊,再查仰止齋中紙數。若薑二姑娘之紙數對不上所發,卻少些許,此罪之嫌疑便要添上五分。”

宮中用紙甚嚴,仿的是內宮中有人私自傳話。用過的每一頁紙將來都要往上呈交,若審出上頭所寫什麼“不合適”的話,自有人來“收拾”。

這是前幾朝定下的規矩瞭。

薑雪寧剛聽張遮此言實在驚訝,沒想到竟然可另辟蹊徑從紙本身查起,初聽不覺,可轉念細究,又覺這話略顯草率,萬不是張遮這樣謹嚴的人應該說出的。

她目光落到張遮手中那頁紙上,忽然皺瞭皺眉:內務府發下來的紙,可不是這般大小。

旁人乍一聽都覺得若要依著太後的意思,去證明是薑雪寧寫瞭這一頁,這的確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是以都覺得大有道理。

唯獨蕭姝忽然蹙眉。

也不知是不是同薑雪寧一般,覺得他此言太過篤定草率。

但這時汪荃已經眼前一亮,誇贊起來:“這是個好法子。”

太後也沒覺出異常,隻道:“無論是不是她,這紙都是要查上一查的。即便不是她,這仰止齋中其餘伴讀也未必就能脫得瞭幹系。”

汪荃便主動請命:“奴這就帶人去查。”

張遮卻眼簾一搭,道:“仰止齋畢竟是閨秀居所,查紙是細事,既有先前拘禁之宮娥,不如命她們從旁協助,畢竟都伺候過伴讀,也知道得細些。夜色將深,下官與陳大人外臣入內宮查案,多顯不便,也恐拖得太久。”

汪荃向蕭太後看瞭一眼。

蕭太後聽見張遮這番話,尤其是在聽著那“閨秀居所”時忽然想到什麼,向那邊眾多伴讀裡立著的姚惜看瞭一眼,變得似笑非笑。

隻道:“按張大人說的辦吧。”

女兒傢的住處精致卻多有私隱之處,由得一幫太監胡亂翻那哪兒行?

許多伴讀一聽由宮娥從旁協助,面色才好瞭些。

周寶櫻更是向姚惜擠眉弄眼。

姚惜一張臉頓時全紅瞭,倒有些沒料著張遮面上看著如此冷硬的人,竟有一顆如此妥帖細致的心。若隻是為瞭查案,叫太監去查也一樣,何必提議讓宮娥去?

必然是因記掛著自己。

該是看瞭她的回信瞭吧?

姚惜一時覺得人都浸進瞭蜜裡,沒忍住推瞭周寶櫻一下,讓她不要放肆,唇邊羞澀的笑卻是壓都壓不住。

薑雪寧漠然垂首立在殿中,倒沒什麼反應。

去仰止齋查紙和去內務府查數的人分作兩批,該要好一會兒才回。

殿中一時安靜。

不過沒等上多久,外頭忽然傳來高聲的唱喏,在外頭禁宮重重的夜色中傳開:“皇上駕到——”

眾人聳然一驚,頓時齊齊朝著宮門的放下拜下。

唯有蕭太後坐在殿上沒動。

很快一道身著玄色繡金雲龍紋便服的身影就從外面走瞭進來,已登基近四年的皇帝沈瑯,比胞弟沈玠顯得瘦一些,臉色有些蒼白,眼下也有些烏青,五官倒是很像,隻是隱隱透著點病氣。

進來看見慈寧宮中情況,他薄薄的眼皮便動瞭一動。

也不叫眾人起身,他先在唇邊掛瞭一抹笑容,上前同蕭太後請過瞭安,才一回首叫眾人起身,問道:“先前得聞慈寧宮奏報,大體知道出瞭什麼事。陳瀛,查得怎麼樣瞭?”

薑雪寧上一世隨沈玠見過這位“皇兄”許多次。

她與沈玠大婚那一日,沈瑯還親臨王府來吃瞭酒,深夜才回宮。

隻是沈瑯這皇帝身體似乎不好,後宮眾多,膝下卻一直無子,原還叫太醫看看,後來連太醫都不看瞭,約莫是藥石無用。

後來更是……

不明不白就死瞭。

薑雪寧聽著這短命鬼的聲音便眼皮一跳,知道既是這人搞出瞭勇毅侯府一樁驚世奇冤,也是這人枉顧兄妹情義,送瞭沈芷衣去韃靼和親。

陳瀛上前道:“正查到關鍵處,已令人去仰止齋與內務府和對紙數。”

沈瑯抬手:“那頁紙給朕看看。”

張遮眼簾一閃,便將原本放在自己手中那頁紙轉交給沈瑯身旁伺候的司禮監掌印太監王新義,此人天庭飽滿,地闊方圓,卻生得一雙鷹隼似的眼,甚是精明模樣,但對著沈瑯卻是畢恭畢敬。

沈瑯將那頁紙拿過來一看,一張臉立刻陰沉欲雨。

王新義立刻道:“聖上息怒,亂臣賊子妖言惑眾罷瞭,不日便將連根拔起,為此氣著龍體不值當。”

沈瑯也不說話,目光落到瞭下方。

薑雪寧偶一抬頭就觸到瞭那目光,竟是陰冷壓抑,更透出一種深沉的審視——這是為多疑的帝王,也是位狠心的帝王。

自沈瑯進殿後,整座慈寧宮再無一人亂動半分。

個個規矩地立著。

殿上隻餘下蕭太後與沈瑯說話的聲音,偶爾沈瑯還會問一問近日來京城之中是否有天教或平南王一黨餘孽流竄。

光聽就知道,近來京城不太平。

薑雪寧隻是人在宮禁之中感受不到罷瞭。

她心中凜然。

又過瞭一刻多,先前帶太監與宮娥們前去查仰止齋紙數的汪荃才回瞭來,滿面驚惶,朝殿上一跪,便震聲稟道:“啟奏聖上,回稟太後,奴奉命查仰止齋紙數,核得內務府共撥白鹿紙十六刀,又有長公主殿下授意為伴讀薑雪寧添白鹿紙一刀,冰翼紙一刀,可在其房中奴等將已用和未用之紙細數,冰翼紙無差錯,白鹿紙卻隻七十四張!”

宮中定例,白鹿紙一刀二十五張。

內務府一人撥瞭一刀,長公主又添瞭一刀,該有三刀共七十五張才對,薑雪寧房中少一張,而那寫有逆黨之言的紙正是白鹿紙,這說明什麼?!

沈瑯面上一動,勃然大怒。

蕭太後更是豁然起身:“好啊,現在證據確鑿!你薑雪寧巧舌如簧,倒是說說,少的那頁紙去瞭何處?!”

薑雪寧心底一嗤,巋然不動。

張遮便是在此時躬身一拜,連眼皮都沒掀一下,隻道:“還請聖上與太後娘娘稍安勿躁。”

沈瑯前陣子看見他就頭疼,如今又見他出來說話,聲音便頗不耐煩:“張遮你又有什麼事?”

張遮道:“還請聖上,傳方才協助核紙的宮人進殿。”

沈瑯皺眉:“又弄什麼玄機?”

張遮平淡道:“核紙數對不上,一有可能確是薑二姑娘事涉其中;二有可能是核對的人有問題。還請聖上宣他們進殿,一一搜身,排除眾人之嫌疑,方可言薑二姑娘問題最大。”

陳瀛是機敏之人,聽這句話,陡地明白瞭他先前看似草率之言,都是何用意,心底忽然生出瞭幾分隱隱的忌憚。

他乃是刑部侍郎,自不願讓張遮搶瞭風頭。

當下便跟著道:“雖有玉如意一案在前,但已查明乃是內務府裡混有逆黨,或被人收買。薑二姑娘算起來不過一伴讀,弱質女流,卻因勇毅侯府之故確無法排除涉事嫌疑,可誰人行事能夠疏忽至此,在明知宮內嚴查且有玉如意一案後還將這寫有逆黨妖言的一張紙放在身邊?實在不合常理,隻怕是有人要借事陷害。下官等已在先前設局,引蛇出洞。還請聖上依張大人之言,宣太監與宮人上殿。”

沈瑯的目光又在薑雪寧身上打轉,末瞭終於道:“宣在殿門外,一一搜身!”

那些個宮娥太監原都在宮外。

此刻聽得要搜身,泰半都有些慌張,但唯有一名身著杏黃衣衫的宮娥嚇得面無人色,抖如篩糠,幾乎站都站不住瞭。

負責搜查的人看她可疑,立刻將她抓瞭出來。

那宮娥哭喊起來:“不是奴婢,不是奴婢……”

然而下一刻便從她衣內搜出瞭一頁疊起來的紙,上頭還留瞭些筆墨痕跡,仔細一分辨,正是白鹿紙!

外頭搜查的太監得瞭此物,立時送入殿內。

汪荃大怒,完全沒想到竟有人膽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手腳,罵道:“真是吃瞭豹子膽!小賤蹄子不知深淺!說,這紙你從何處拿來?!”

宮娥已軟歸作一團,慌張的眼神在殿上四處亂轉。

她方才隻聽人說要核對紙數,便想起姑娘隻叫她往薑雪寧屋裡放紙,卻沒有拿出一張紙,唯恐落下破綻,不能陷害成功,怕被姑娘責斥,所以方才回仰止齋時,才會冒險偷藏一頁紙起來。又因沒用過的紙都是整齊放在一起,直接由太監們數瞭,輪不到她來,是以才從角落裡悄悄收瞭這張沾過墨的。

然而上面有字跡,該是薑雪寧所寫。

如此反倒證明瞭這紙是她從薑雪寧處偷來,根本無法辯解!

她隻曉得往地上磕頭,人走到絕境便豁出去瞭,幹脆哭起來,道:“奴婢有罪,奴婢有罪!是奴婢前幾日灑掃房間時看這頁紙才寫瞭一兩筆,因知紙貴,又知薑二姑娘奢靡不會再用,所以一時鬼迷心竅收瞭起來,也想留著自己練一練字,寫滿瞭再放回去,也無人知曉。但沒想到今日會牽扯這般大事,奴婢怕得很,剛才也不敢說……”

額頭磕紅瞭。

可所有人都冷冷地看著她。

張遮踱步至她面前,眼簾略略一低,竟從自己袖中取出瞭幾頁紙來,擱在這宮女面前:“也想自己練練字,想必是識得字瞭。那你不妨念念,這寫的都是什麼?”

那宮女就跪在薑雪寧身邊一點。

薑雪寧一轉頭也能看見那幾頁紙,隻是瞥一眼就認出那竟是最近的公文——張遮這隨身帶著公文的毛病,原來也是這麼早就有瞭嗎?

會入宮的大多都是傢中貧苦,走投無路才將人送入宮來,做宮娥,做太監。

所以基本都是不識字的。

唯有久瞭,到女官到管事太監這些,才能略識數言——連長公主讀書都要被一幫糟老頭子詬病,出身尋常的女子哪兒能識幾個大字?

這宮女驚慌之下,是沒找到沒破綻的理由。

薑雪寧唇邊掛上淡淡的笑,隻望著那宮女道:“上頭寫的是《詩經》裡的《蒹葭》,我可不騙你,會嗎?”

那宮女盯著她,恨得顫抖。

薑雪寧回視著她,依舊在笑:“如果不是此刻有人看著,我早兩巴掌扇你臉上,好問問是哪個蠢主子養瞭你這樣的廢物。”

張遮聽著,低瞭眼簾。

以前差不多的話,他曾聽聞過的。

那時是他看不慣她跋扈。

後來她當著他時便總收斂兩分,可卻偏要說出來,讓他知道她不高興……

話薑雪寧是笑著說的,可目光卻一片森寒。

說完話便轉過臉來向仰止齋中其餘伴讀看瞭去,也看向站在高處的蕭姝。

然後才返身向殿上道:“真相雖未水落石出,可這宮女若無害人之心,也不會中瞭張大人所設之局,故意藏匿起一頁紙欲以此陷害於臣女。小小一介宮女,與臣女無冤無仇,背後必定有人主使,望聖上明察秋毫,為臣女主持公道!”

直到這時,眾人才全明白過來:原來張遮幾句話已設好瞭一個局。之所以要故意讓宮女前去協助,便是要所有有嫌疑之人進到仰止齋,去填補那陷害的“破綻”,是故意給陷害者機會!隻要動手,倉促回來時又不及處理,更不會想到這裡還有人等著查個“人贓俱獲”!

薑雪寧之話也有理。

宮裡若無人指使,誰敢冒奇險陷害旁人?

隻是不知背後這主使之人是否便在殿中?若在,眼睜睜見瞭這宮女跳入張遮所設之局,此人又該是何感想?

沈瑯顯然也沒料著忽然之間便峰回路轉,看著那伏地的宮女,一時沒有說話。

蕭太後卻是遠遠認出那宮女身份,眼皮一跳。

殿下所立眾伴讀更是驚詫極瞭,沒想到竟然是這小小一介宮女陷害瞭薑雪寧。

周寶櫻卻是想起瞭什麼,有些小心翼翼地看向姚惜。

姚惜是一臉錯愕。

她望著立在殿中的那道身影,忽然感覺到瞭一種壓抑不住的失落,想起方才自作多情的羞澀,甚至覺得十分難堪:原來提議由宮女們去核查紙數,隻不過是為瞭引陷害之人出手,而不是為瞭自己這位“未婚妻”……

沈瑯終於開口,問那宮女:“你既不識字,紙上之言尚不識得,便不可能是你獨自陷害。背後究竟何人指使於你?”

《坤寧(安寧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