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宗瑛最終抓住的是空氣。

最後一秒鐘,盛清讓還是努力抽出瞭手,並在瞬間消失。

茶幾對面隻剩空空蕩蕩一藤椅,“鐺鐺鐺”的打鐘聲應時地響起來,一共敲瞭六下。

因為要擺脫宗瑛的鉗制,盛清讓幾乎什麼都沒能帶走,皮箱與公文包皆留在瞭茶幾上。

昏黃裝飾燈靜悄悄地亮著,室內仍然隻有宗瑛一個人的氣息,已經過去的幾個小時,仿佛大夢一場,毫無現實的依據。

宗瑛在沙發上冷靜瞭一會,突然瞥見地毯上散落的一顆金屬袖扣,大概是盛清讓丟的。她拾起來一番摩挲,冷硬金屬的觸感十分清晰可信。

宗瑛不相信幻覺會真實到這種程度,除非她精神狀況已經病到無藥可救。她突然身體前傾拖過茶幾上的公文包,猶豫片刻,打開鎖扣,從裡面取出兩個文件袋,一個錢夾,一支鋼筆,一本綁帶手記本。

樸素實用,整潔有序。

打開其中一個文件袋,裡面是他剛才收進去的房契等資料。宗瑛略翻瞭翻,發現一張證書——四個角嵌印青天白日標志,上方正中印國父像,最右繁體書寫著“上海律師公會會員證書”,隨後小字書“茲證明,盛清讓律師為本會會員,除登錄會員名簿,並通報各級法院……”之後是會員編號及公會章程,落款為上海律師公會執行委員會,有公印防偽。

宗瑛通讀一遍,將它放回文件袋,又拿起綁帶手記本,翻開第一頁——上面貼瞭一張教學用課表。

紙張抬頭為東吳大學法學院,又印校訓“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課程時間都是傍晚,大概是兼職任教,主講刑法與比較法。周六晚上需作為模擬法官出席法學院實習法庭,旁邊標註瞭“可能需要、通知為準”八個字。

往後翻是中、英文混用的日程安排,其中有一頁洋洋灑灑寫滿法文,一眼看過去,數不清的開閉音符,令人眼花繚亂。

宗瑛沒有繼續翻下去,這時候她的手機響瞭,是鬧鐘。

今天是早班,她必須立刻洗漱出門,回單位和夜班同事交接工作。

在隔壁小囡的琴聲裡,她迅速換好衣服,將盛清讓的私人物品全部鎖進保險櫃。

整理好一切出門時,隔壁一首圓舞曲剛剛彈完。

公交轉地鐵,早晨的公共交通擁擠繁忙,宗瑛被逼到左側門邊上,連抬一下手都很困難。

到換乘站,呼啦啦下去一撥人,又擠上來一撥,宗瑛調整瞭站姿,取出手機看新聞。地底下的信號並不如意,連一條圖文新聞也無法完全展示,隻有熱門評論高高掛著。

還是懷疑與陰謀論,語氣咄咄得仿佛要直接從屏幕裡跳出來。

“事故裡那對準父母最可憐瞭好嗎?兩屍三命,太慘瞭。聽說傢裡還有一個老大才六歲,本來會是蠻幸福的一傢四口,現在全完瞭,賠錢也沒有用,所以肇事者真是可恨啊,他背景很厲害?”

“疑點重重,眼睛瞎瞭才相信肇事者沒有吸毒!”

“堂堂上市藥企藥物研究院的負責人居然藏毒,你們還敢用新希的藥?”

“警方為什麼不公佈屍檢結果?主檢法醫同新希制藥是什麼關系?是不是有內幕?”

“建議查一查照片裡那個女警察,她看起來很不合理,請註意她的肩章顏色,這是一個技術警。”

“……”

突然“叮咚”一聲,屏幕頂部跳出一條群消息推送。

宗瑛點開來,部門群的消息已達99+,最後一條是“宗老師扛住、青哥扛住”,圈瞭她們兩個人,附瞭一個拱手的表情。

青哥是薛選青,她是負責這個案子的主檢法醫。

至於照片裡那個女警察,是宗瑛自己——技術警的肩章版面是灰色。

群聊版面上緊接著跳出一條新消息,是語音,發送者是薛選青。

宗瑛點開來貼近耳朵,在地鐵呼嘯聲中她聽得模模糊糊,但她很清楚對方講瞭什麼——“他們可以質疑我不夠專業,但絕沒有資格懷疑我的職業道德。”

語音播完瞭,手機聽筒仍然貼著耳朵。宗瑛的視線移向地鐵的玻璃門,地下行駛中急速掠過的黑暗最終到瞭盡頭,玻璃門外亮瞭起來。

到站瞭。

宗瑛隨人群下瞭地鐵,在便利店裡解決瞭早飯,到瞭單位,這個龐大的隊伍仍舊井然有序地運轉著。

她遇到小鄭,問有沒有見到薛選青。

小鄭說:“薛老師昨天忙到虛脫,今天調休瞭。”

他說著又想起網絡上的蠻橫質疑,兀自抱怨:“出結論哪有他們想的那麼快啊?這個案子現在很復雜呀,忙成狗還要被人懷疑真是不爽。”

宗瑛打開手機想要給薛選青打個電話,想瞭想,最終還是沒撥出去。

不出現場也並不清閑,因為還有大量的文件工作需要處理。宗瑛對著電腦屏幕寫報告,一坐就是一上午,下午又出外勤去瞭一趟法院,等忙完回來,已經快到下班時間。

她的車子剛到單位門口,就看到興師動眾的一撥人同執勤人員起瞭沖突,言辭似乎十分激烈,隱約有發生肢體沖突的跡象。

就在人群兩三步之外,站瞭一個幼童,滿臉的不知所措與恐懼。

宗瑛下瞭車。

“都過去兩天瞭,為什麼一點消息也不給?!調查調查,到底要調查到什麼時候?你們要給我們傢屬一個說法的呀!肇事的那個人死瞭,我們總不能同死人去討說法啊!”

“對不起,你們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

“又是搪塞!交警大隊那邊也這樣講!”

粗暴打斷執勤人員的一個中年女性,突然就拽過旁邊幼童,語氣愈加急迫起來:“看看小孩,這麼點年紀,爸爸媽媽在事故裡都死瞭,你們看在小孩的分上也要快點出個結果的呀!”

“就是、就是!”

她一直在講,旁邊其他兩傢的傢屬也一同幫腔,可一看到宗瑛過來,她立刻移轉矛頭,上來就抓住宗瑛,一眼就盯準瞭她的灰版肩章與警號:“你就是那天在醫院的警察吧?你應該曉得這個事情到底怎麼樣的吧?”

旁邊幫腔者同時問:“屍檢那個法醫是不是你?”

宗瑛無可奉告,對方顯然不滿意她的態度,突然就揪扯起來。

執勤同志上來拉勸,一眾人你拉我扯。宗瑛眼角餘光突然瞥到有人在拍照,她皺起眉,嚴厲地同對方講:“請你放手。”

對方揪著不肯放,宗瑛卻不能動手,執勤人員的勸解一直被打斷,吵吵鬧鬧一團糟。

之前站在外圈的那個孩子不見瞭。

不對!

宗瑛反應過來已經遲瞭,大人推搡拉扯的過程當中,生生將懵然不知的小孩撞倒在地。

不小心踩到那孩子的一個人驚呼瞭一聲,宗瑛掙開瞭那名女子的糾纏。

後腦著地,肩膀被成人踩壓,本就發蒙的孩子居然一聲也沒有吭,但是叫他卻也沒有回應。

都慌瞭,人堆散開來。

宗瑛跪下去俯身檢查他的狀況,最後說:“送醫院。”

“嚴重嗎?是不是要叫120瞭……”

剛才還囂張跋扈的中年女子這時心慌得有些手抖,連忙要俯身去抱小孩,宗瑛卻阻止瞭她。

“可能有骨折,小心移動。”她抬頭叫執勤人員,“取個擔架。”

周圍頓時沒聲瞭。

過瞭會兒,一群人商量送哪個醫院最近的時候,那個中年女子又突然講,一定要送昨天事故急救的那個醫院,並且要求宗瑛一起去。

宗瑛同意瞭。

城市開始進入周五傍晚的擁堵狀態,坐在車裡,能看到太陽累贅龐大的身體沉沉壓在地平線上,暮氣蒸騰中,汽車密密麻麻排列,似一個戰場。

宗瑛密切留意幼童的情況,自己的狀態卻急轉直下。她很想打開車窗抽一支煙,但看一眼旁邊的孩子,最終放棄瞭這個念頭。

抵達醫院隻能看急診,隨後是接二連三的檢查項目。

中年女子一邊交費一邊抱怨,旁邊幾個人議論著一些有的沒的。宗瑛從他們口中得知,這個女人是孩子的舅媽,而這個小孩,就是7•23隧道事故中那對喪生夫妻的長子,才六歲。

宗瑛的手機響瞭。

她接起來,盛秋實說:“宗瑛,你爸爸等會過來,你要來一趟醫院嗎?”

宗瑛沒著急回答,她走幾步到外面,才說:“我正在忙。”

那邊安靜瞭幾秒,最後說:“那你忙,我先掛瞭。”

“好。”宗瑛等他掛掉電話,挨著墻點瞭一支煙。

暮色愈沉,她看到一輛熟悉的轎車駛入醫院,眸色黯瞭一瞬。

那是她父親的車。

宗瑛在急診一直待到這個孩子辦完入院手續,將近晚九點,她饑腸轆轆去醫院斜對面的一傢日本燒肉店,要瞭一份牛小排和日式冷面。

吃到一半的時候,她父親宗慶霖來瞭電話。

宗瑛接起電話,那邊講:“來一下醫院。”

宗瑛說:“知道瞭。”講完掛掉電話,大口吃完瞭剩下的半碗冷面。

宗慶霖這個時候叫她去,無非是因為剛回國需要瞭解事故情況,找她這個在系統內的人,最方便。

結果也並沒有出乎宗瑛的預想,宗慶霖見到她的第一句話就是——

“你邢叔叔車裡發現的到底是什麼?”

宗瑛說:“現在正式的報告還沒有出來。”

“不要打官腔,驗瞭沒有?”

“不是我負責的案子,我不清楚。”

父女兩人站在走廊盡頭對峙,一支變焦鏡頭出現在瞭走廊入口處。

鏡片組快速移動收縮,隻有細微聲響。宗瑛隱約察覺到動靜,就在這時病房呼叫響瞭。

宗瑜再度病危,值班醫生趕來搶救,傢屬都被擋在外面,隻能等。

時間嘀嘀嗒嗒,愈走夜愈深。等待危險期過去的時間是難熬的。

宗瑜媽媽已很久沒睡,整個人憔悴無比,幹坐在椅子裡一句話也沒有。宗慶霖坐瞭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回國,馬不停蹄到醫院,同樣身心俱疲。宗瑛靠墻站著,哪裡也不能去。

他們是一傢人,沒有誰可以先去休息的道理。

這一夜,宗瑛覺得自己快要垮瞭,好不容易熬到外面天色隱約放亮,宗瑜的情況稍微平穩一些,她終於可以告辭。心率快得簡直不像話,她越走腳步越虛,出瞭醫院門,寬闊的街道上一個人也沒有。

她下意識地穿過馬路,突然手臂被人猛地往後拽瞭一下,重心倏地後移,一輛飛快的汽車就從她身前擦過。

宗瑛一下子就醒瞭,扭頭就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為什麼是你?”

盛清讓抓著她的手臂,呼吸還未能平定下來,就在他打算開口的瞬間,這個城市迎來瞭整六點。

一切都要不同瞭。

2

“丁零零,丁零零”,一輛老式自行車晃晃悠悠從宗瑛面前騎瞭過去。

一個穿紡綢裙子的小囡站在街角抱著豆漿罐子,愣愣地看著,好像是被突然出現的兩個人嚇著瞭,她倏地扭頭哭喊著跑進店裡面:“姆媽有鬼啊!”

宗瑛被人拉瞭一把,剛回神就對上盛清讓的視線。盛清讓顯然也沒料到會發生這樣的意外,但既已成瞭事實,隻站在街上發愣是無濟於事的。

這時候的街道雖還懵懵未醒,但也有起早的人來往走動,宗瑛的制服看起來多少有些奇怪。

他快速低聲地同宗瑛說:“宗小姐,請同我來。”

宗瑛察覺他松開瞭手,一時間也無從問起,隻能緊隨其後。

穿過陌生的街道,快步走瞭十來分鐘,宗瑛背後起瞭一層薄汗,她一抬頭,突然看到瞭熟悉的公寓。

圍墻不一樣,墻面是修葺重刷之前的顏色,大門也不同,隻有那標志性的曲尺形狀,始終那樣子。

進去即是南北相通的寬廊,一個人也沒有,頂燈昏昏亮著,有一種安靜的陰涼。

盛清讓突然停下步子,宗瑛見他有條不紊地打開信箱取走最新的報紙,又拿起一隻裝滿牛奶的玻璃瓶。

這時候前面突然有滬語傳來:“盛先生回來啦?要開電梯伐?”

宗瑛這才發現服務處高臺後邊坐瞭一個瘦小的中年男人,隻露出半個腦袋,頭發梳得油亮。

“不用。”盛清讓回絕,迅速騰出一隻手來虛握瞭一下宗瑛的衣袖,轉過身示意她跟上,隨即就上瞭南邊樓梯,往頂層去。

打開門,盛清讓避開來,示意宗瑛道:“宗小姐請進。”

宗瑛看看他,又看看門內,再環視周圍,心中詭怪感覺愈重,最後抬頭看到一盞廊燈,實在覺得眼熟。

難怪外婆以前講,這個燈是實打實老傢賞,原來這個時候就已經在用瞭,且一直用到瞭幾十年後。

盛清讓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講道:“在宗小姐的時代,公寓內部幾乎全部翻新過,也隻有這一盞廊燈保留瞭下來。”他單手摟著報紙握著牛奶瓶,將目光從廊燈上移開,看向宗瑛說:“這盞燈照亮我的路,也照亮宗小姐你的路,是一種難得的緣分。”

他頓瞭頓:“所以請先進來吧。”

他一向禮貌和氣,措辭舉動更是善良。

宗瑛最終進瞭門,盛清讓將牛奶與報紙置於玄關櫃上,彎腰從櫃子裡取出一雙鞋子遞到她腳邊,自己也換瞭拖鞋。

室內鋪著細窄的木地板,窗簾掩住玻璃窗,於是一切都暗沉沉的。

宗瑛換好鞋子在沙發上坐下,感覺後背的汗冷瞭下去,有點涼。

起居室裡隻有走鐘聲,樓下電車的“克鈴克鈴”聲轉瞬即逝,盛請讓這時對站在一旁的宗瑛講:“失誤將宗小姐帶到這個時代,我非常抱歉。”

聽著他的道歉,宗瑛心裡卻想,她或許該謝他一聲,畢竟他及時拉瞭她一把,才避免她被車撞。

可想歸想,她卻一句話也沒有講,因她心中又起瞭疑問。

她想起昨天早晨,自己不過是做個試探抓瞭他的手,卻被他嚴厲警告並揮開,顯然他很清楚後果,並且在努力避免這種事的發生。

但是今早怎麼會突反常態?在快要消失的時間出現在馬路上,明顯不符合他的嚴謹與理性。

於是她問:“你今天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

盛清讓說:“因為我在找你。” 

“找我?”宗瑛抬眸。

“宗小姐似乎將我的私人物品收瞭起來,那裡面有一個文件袋我有急用,因此需要找到你。”

“你怎麼知道我在醫院?”

“原先並不知道。”他講,“起初我用公寓電話撥瞭宗小姐的號碼,但是無法接通,後來決定出去找你。我猜測你應當是在工作的地方,因此在地圖上找瞭出來,借用瞭儲物間停放的那輛自行車,半夜出瞭門。”

短短幾句話,宗瑛體會到這個人發掘有效信息的能力。

她未作評價,讓他繼續說下去:“後來呢?”

“那張地圖似乎並不是最新的,路也走得不太順利。好在——”他又提起便利店,“沿路有許多通宵營業的小商店,值班的年輕人也大多樂意指路。他們有一個工具用得很熟練,可以快速查詢——”

宗瑛摸出口袋裡的手機放到茶幾上:“是這個?”

“是的。”盛清讓確認。

“這是可移動電話,也叫手機,你撥的那串號碼,是我的手機號。”宗瑛善意地進行瞭解釋。

“我去問路,那個年輕人正在使用手機。他將手機遞過來讓我自己查,我在手機上看到瞭你。”

“看到我?”

“確切講,是你制服上的編號。”

他說的是警號。

“是新聞照片?”

“是,拍攝地點在醫院,照片裡你與另一個人站在走廊盡頭,似乎是在交談,但你的臉被模糊瞭。”

宗瑛突然皺起眉。

“那位年輕人告訴我這是實時新聞,我想所謂實時,那麼意味著你應該還在醫院,於是我掉頭去瞭醫院,可惜到那邊的時候,天都要亮瞭。”

宗瑛不再關心這個,她揪住前一個信息點問道:“那條新聞的標題還記得嗎?”

盛清讓閉眼回想瞭一下,答道:“新希董事長與7•23隧道車禍及新希高層涉毒案的主檢法醫是父女關系?”

宗瑛仰頭短促地吸瞭口氣。隻是標題,她就能預想到新聞底下會有多少負面的揣測與中傷。她討厭麻煩,麻煩卻緊追不舍。

盛清讓尊重她這種短暫的沉默,於是兀自拿過玄關櫃上的牛奶,悄聲走向廚房。

宗瑛這時卻扭頭看過去,說:“因為我的緣故導致你沒能取到緊急文件,很抱歉。”她稍停瞭一下又問:“拿不到那份急件會有什麼麻煩?”

盛清讓擰開水龍頭,屋裡響起流水聲。

他低頭洗手,說:“沒有關系的,宗小姐。”直起身,擦幹手又說:“事情總有解決的辦法,你不必費心。” 

宗瑛沒有再說話瞭,她下意識地摸出煙盒,取瞭一支煙出來。

她剛把煙點起來,盛清讓突然停下手中的動作,去開瞭窗戶。

宗瑛突然意識到他可能不太喜歡別人抽煙,她低頭吸瞭一口,出於尊重,最後還是摁滅,投進紙簍裡。

她仍舊坐著,看盛清讓煮茶水,又看他從紙袋裡取出法棍,切成片放進鍋裡煎。

茶水煮沸瞭,他倒入牛奶,又側過身問宗瑛:“宗小姐,你習慣怎樣吃雞蛋?”

宗瑛“嗯”瞭一聲,回過神說:“都可以。”

食物熱鬧豐富的香氣在晨光裡浮動,令宗瑛想到從前的699號公寓,那時候媽媽和外婆都還在。

盛清讓關掉火,端著奶鍋回到起居室,翻開餐桌上兩隻玻璃杯,隔著濾網倒入熱氣騰騰的奶茶,提醒沙發上的宗瑛:“宗小姐,可以吃早飯瞭。”

宗瑛起身,他又折回廚房取來碗盤和食物,隨後拉開椅子,最後繞半圈在餐桌對面坐下瞭。

食不言是陌生人之間起碼的餐桌禮儀,分配完食物和調料,各自吃飯也不需要交流。

盛清讓先吃完瞭,但他等到宗瑛放下餐具才開口:“宗小姐,我需要出去一趟,可能到夜間才能回來,這期間請你在這裡好好休息,我會請服務處給你送餐。”

他說著起身將椅子推入:“晚十點之後,我應該能帶你回到你的時代。”頓瞭頓又說:“現在我需要去洗澡,請你自便。”

宗瑛沒有異議。

盛清讓徑直去瞭洗漱間。

進去前他打開瞭留聲機,放進去一張唱片,屋子裡頓時熱鬧起來,急促的鋼琴聲幾乎蓋過瞭洗漱間的水聲。

宗瑛在屋子裡走瞭幾步,最後回到玄關,拿起瞭櫃上那份報紙。新鮮的油墨味撲鼻,豎排文字密密麻麻,記述著關於這個時代最熱門、最新鮮的事情。

宗瑛瞥瞭一眼報頭上的日期——民國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五日。

手搖留聲機歇下來,洗漱間的水聲就愈清晰,但並沒有持續很久。

門突然開瞭,盛清讓換瞭幹凈襯衫出來,頭發還是潮濕的。他一邊擦頭發一邊講:“宗小姐,最左邊櫃子裡有幹凈的毛巾,沒有使用過,如果你有需要可以取用。”又說:“熱水管系統出瞭一點問題,如果你需要洗熱水澡——”

話還沒完,門鈴突然響瞭。

宗瑛看過去,又看一眼盛清讓,突然徑直走向朝花園的那個外陽臺:“我避一避。”

她走到弧形陽臺上,拉好窗簾,同時帶上瞭陽臺門。

盛清讓開瞭門,有客人進來,宗瑛聽不清他們說什麼,不過可以分辨出是一個年輕女孩子的聲音。

隨後留聲機又響起來,播的是一首流行曲。

宗瑛摸出煙盒又點起一支煙,夏季逐漸熱烈的晨光裡,偌大的公寓花園盡收眼底,抬眸仿佛可見上海的邊界,是她從未見過的安靜。

屋裡留聲機唱到“洋場十裡好呀好風光,坐汽車,住洋房[1]”,熱熱鬧鬧,宗瑛腦海裡卻浮現報頭上的日期。

民國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五日——

這座城市,很快將迎來一個黃金時代的結束。

3

來客並沒有留很久,宗瑛剛剛抽完第二支煙,就聽到瞭關門聲。

她仍然站在半弧形陽臺裡,樓下花園中有兩個外國小孩嬉鬧,又出來一個講英文的金發太太,厲聲催促他們換衣服去教堂。

租界裡的人,在危機到來之前,還是一如往常地有序生活著。

這時盛清讓拉開陽臺門,請她進屋。

“外面日頭有些曬人瞭,還是進來吧。”他用的雖然是這個理由,但實際原因卻是他著急出門,想要快點將事情同宗瑛交代清楚。

這個人很會掩飾。

宗瑛返回屋內,聽他接著講之前的事情:“熱水管道系統出瞭故障,如果要洗熱水澡,可以用煤氣灶燒。樓上客房窗戶朝北,陰涼一些,宗小姐可以上樓去休息。今天是周日,清潔公司的工人十點鐘左右應當會過來打掃——”

他說著取過沙發上一隻嶄新的公文包,從裡面翻出一沓鈔票遞給宗瑛,不慌不忙地講:“直接與她結清工酬,可適當給小費。”又說:“服務處的葉先生喜歡打聽,他送餐過來如果問你,你就講是我的朋友,餐費也請及時付給他。”

宗瑛接過來,當著他的面數瞭一遍。

一塊、五塊、十塊的,一共是一百零二塊。

“一百零二。”她說著抽出兩塊錢還給盛清讓,“我習慣記整數。”

盛清讓收瞭。

他認為已經交代妥當,提包走到門口,回頭一看宗瑛身上已經穿瞭很久的制服,又止步返回,徑直走入臥室,從裡面取出一件疊好的黑色紡綢長衫:“如果你需要換洗衣服可以換這件,前天剛剛做好送來的,已經清洗好瞭,還沒有穿過。”

宗瑛隱約覺得他很不放心自己單獨待在這裡,這種不放心可能並不是出於對她安危的擔心,而是一種私人空間被入侵的不安。

他用表面上的“大方”來掩飾心裡的這種緊張,哪怕是下意識的。

宗瑛接過長衫,偏頭看一眼座鐘,講:“盛先生,不早瞭。”

盛清讓聽出她的弦外之音,意識到自己似乎講瞭太多給她造成瞭誤會,遂說:“我會盡力在晚十點前趕回來。”他又重復瞭一遍晚上帶她回去的承諾,隨即告辭,並在出去後主動關上瞭門。

待外面走道裡的聲音消失,屋子裡就顯得更安靜瞭。

宗瑛放任自己重新陷進沙發裡,手機死氣沉沉地躺在茶幾上。沒電瞭,屏幕一片漆黑。有電也沒有用,因為沒有信號。

徹夜未眠的宗瑛抬起雙手掩瞭臉,在座鐘的走針聲中打算小憩一會兒,但根本睡不著。

那邊現在會是什麼狀況?薛選青如果打不通她的電話,一定又要發飆。醫院裡也可能聯系她,傢裡或許也會找她——但他們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她。

找不到也好,她難得有這樣大把的時間,無所事事。

宗瑛起身,走進洗漱間,裡面比她預想中還要整潔。幹濕分離,靠墻一排木櫃,打開來整齊地擺著洗漱用品,最左邊的櫃子裡果然疊著好幾塊新毛巾,宗瑛取出一條,搭在浴缸邊上。

浴缸上方有兩個水龍頭,其中一邊標瞭“H”字樣,宗瑛猜測是熱水。

盡管盛清讓講熱水管道系統出瞭故障,但她還是固執地試著擰瞭一下熱水龍頭——的確沒有水。

天熱,她也不太願意費時間去燒水,於是索性擰開另一邊的水龍頭,洗瞭個冷水澡。

等她洗完,後腦勺才漫上來一種幽幽的冷和痛。她潦草地擦幹身體,拿起自己的衣服穿。最後穿襯衫時,她低頭聞瞭聞,將它放在一邊,出去取瞭那件黑色紡綢長衫。

因為是居傢式的長衫,比外出穿的本來就做得短一些,但披上身,黑色綢料卻幾乎垂到瞭她腳踝。盤扣自領口斜至腋下,又一路直線扣到大腿中部,往下是開衩的,方便行走。配套應該還有一條長褲,但盛清讓忘瞭給她。

宗瑛重新拿過報紙,在沙發上坐下,循版面順序逐一讀過去。

頭條是七月二十四日駐滬日軍中一個叫宮崎貞夫的水兵失蹤,照片配的是閘北日軍的崗哨,幾個日軍正端著刺刀搜查往來路人與車輛。

往後翻是一些無關緊要的私人聲明與花邊新聞,還有一些關於北方前線的報道,措辭中顯出一種毫無根據的樂觀。

屋子裡太安靜瞭,宗瑛越讀越覺得不適,因此她放下報紙起身,試圖打開留聲機。

機身龐大笨重,印著VICTOR的標志,手動的,需要費好大的功夫讓它運轉,可唱不瞭多久就又會停下來,在現代人追求效率與收益的準則中,為聽一首歌付出這麼多的力氣,顯然是相當不劃算的。

但,一時的熱鬧也是熱鬧,宗瑛想。

因此,在座鐘“鐺鐺鐺”敲響八下時,留聲機又重新唱起來:“把蘇杭,比天堂。蘇杭哪現在也平常,上海哪個更在天堂上……[2]

宗瑛抬手揉瞭揉仍有些隱痛的後腦,鬼使神差地走進盛清讓的書房。

書房窗戶朝南,幾個大書櫃並排靠墻放,玻璃櫃門擦得一塵不染,最南邊的櫃子裡有成排的法文書。宗瑛取下一部《法英對照辭典》,快速查瞭一些詞,又重新掃一遍書櫃,確認這裡裝瞭很多專業書。

角落裡一摞證書,她隨手抽瞭一本,打開來是一份英文聘書。

聘用單位是公共租界工部局董事會,職位是法律相關顧問。日期顯示,這是最近的一個任命。

她想起那天他為證明自己來自民國二十六年,展示的那份開會記錄似乎就是工部局的。

宗瑛把聘書放回原位,打開第二個書櫃,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相框。

裡面一張黑白照,是傢庭合影,最前面是父母,母親手裡抱瞭一個女孩,後面站瞭四個孩子。

不對,確切說是站瞭三個,最邊上的一個隻有大半張臉,有些驚慌,像是在臨按快門的剎那,被推進去的。

看起來似乎是——他沒有同其他孩子站在一起拍照的資格,是一個外來者。

盡管拍照時年紀還小,但宗瑛能夠認出他就是盛清讓。他小時候眉眼就已經很好,以宗瑛的審美判斷,這孩子算得上是五個裡最出挑的那一個瞭。

到底怎樣才留下瞭這麼一張照片呢?

宗瑛正想著,電鈴突然響起來。才八點多,清潔公司的人來得似乎有些早。

宗瑛把相框放回原位,快步走去開門。

門還沒完全拉開,一個清亮年輕的女聲就響起來:“三哥哥,我還要再借一本書的!”她講完看到宗瑛的半張臉,明顯愣瞭一下,原本揚起的嘴角瞬間塌下去:“這是我三哥哥的公寓,你是?”

宗瑛這時想關門也不能關瞭,她回道:“朋友。”

小姑娘臉上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緊接著是懷疑,最後謹慎地問:“女朋友嗎?”

“過路的朋友。”宗瑛說完,將門開到底,示意她進來。

過路的朋友,聽起來交情不深,開頭就奔著相忘於江湖去的。

“三哥哥走瞭嗎?”小姑娘進屋後四下張望,“他剛剛還在的。”

“有急事出去瞭。”宗瑛這時候有點累,重新坐回沙發上,迅速抬眼打量瞭對方。

短袖中裙,短發壓在耳邊,看著簡單,但發卡和衣料都是高檔貨,看年紀應該還是個學生。她猜測她就是照片裡那個被母親抱在懷裡的小囡,盛清讓的妹妹。

一個小時前來公寓的那個客人,應該也是她。

宗瑛煙癮上來瞭,從搭在沙發扶手上的長褲口袋裡摸出煙盒,迅速抽出一支煙,隨後站起來:“你去找你需要的書,我出去站一會。”她站起來比對方高瞭半個頭。

小姑娘這時說:“既然三哥哥不在,我就不拿瞭。”

宗瑛本打算去陽臺抽煙,對方這麼說,她就又轉回身,有些敷衍地應瞭一聲,表示贊同。

陽光探進來,宗瑛卻站在旁邊的陰影裡。

一身寬松的男式黑綢長衫,從脖子幾乎包到腳踝,露出一隻手腕,手指間夾瞭一支雪白的煙。

小姑娘看瞭很久,首先是覺得宗瑛的著裝說不出的曖昧與奇怪,後來不知怎麼突然不合時宜地咕噥瞭一句:“三哥哥傢裡竟然也能抽煙啊……”

宗瑛“嗯”瞭一聲。

小姑娘連忙回過神,握緊手包說:“我先走瞭。”

她走得倉促,簡直像逃離,宗瑛甚至沒能問到她的名字,不過宗瑛也並不關心。

清潔公司的人到點上門,午餐時樓下服務處的葉先生亦準時送來瞭食物。他們好像都與盛清讓很熟,也都問起宗瑛的身份,宗瑛遵照盛清讓的叮囑,統一答復:“朋友。”但顯然誰也不信。

用過午飯,宗瑛篤定不會有人再上門,於是上樓休息。

699號公寓朝北的房間是很陰涼,宗瑛第一次睡。哪怕在七十幾年後,她也從沒有睡過樓上這個房間。本以為會認床,實際卻沒有。

夢裡有法國梧桐將蓊鬱枝丫探進狹窄窗戶,非要給陰冷的房間送一抹生機。

醒來時將近十點,宗瑛迅速下樓換好制服,等盛清讓。

她突然聽見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是焦急的開鎖聲,可就在打鐘聲響過之後,一切都安靜瞭。

她沒等到盛清讓。

4

晚十點出頭,公寓裡電燈暗淡,樓下有汽車飛馳而過,外面風大瞭一些。

或許臺風季要來瞭——宗瑛坐在餐桌前,看著被風吹得哐當響的陽臺門,生出這樣的猜測。

挺涼快,她也就沒有去關門,反而是換回黑綢長衫,打算上樓接著睡。

然而緊接著她就察覺到瞭饑餓,站在昏光中想瞭半天,末瞭拿過沙發上的薄呢毯當披肩,翻出兩塊錢決定出門。

沒有鑰匙,她就在門縫裡留瞭厚厚一卷報紙,卡著不讓它關上。

這個點,走道裡的燈都歇瞭,樓梯間更是一個人也沒有。

宗瑛悄無聲息走到服務處,葉先生仍舊坐在那個高臺後面,聽斜對面沙發裡的一個太太講話。

那太太四十來歲,穿瞭件暗色旗袍,食指上套瞭一個煙架,一邊抽煙一邊抱怨閘北的窮親戚非要把侄子送到這裡來避難。

宗瑛看她一眼,她也回敬宗瑛一瞥,隨後嘴皮子繼續翻動:“日本人不過是在閘北設瞭幾個崗哨,一個個就草木皆兵,非說要打仗瞭,等著看吧,過幾天還不是什麼事情都沒有,到最後隻能是虛驚一場!”

“是是是。”葉先生撐著一張笑臉附和,同時又站起來應對宗瑛。

“宗小姐有事伐?”

“附近能買到夜宵嗎?”

“這辰光嘛……應當還有小餛飩吃。”

“那麼就吃餛飩吧,能不能勞葉先生跑一趟?”

宗瑛說著將兩塊錢的紙幣遞過去。

她給得異常大方,葉先生甚至愣瞭一下,馬上又說:“好的呀,要幾份?”

“一份。不,兩份吧。”

宗瑛說著攏瞭攏身上的薄呢毯,沙發裡的太太盯著她看,被宗瑛察覺後,她又摁滅煙頭,裝模作樣地低頭看晚報。

葉先生收瞭錢,說道:“我剛剛好像看到盛先生上樓梯的,回去瞭是伐?他平常好像不吃小餛飩的呀。”他誤以為宗瑛要兩份夜宵,其中一份是要給盛清讓,因此好意提醒她一下。

“嗯,我曉得。”宗瑛敷衍地應道,“我先上去瞭,有勞葉先生。”

宗瑛才走出去五六米,就聽得後面傳來議論聲。

那個太太講:“哪戶的呀,怎麼沒見過?盛先生——頂樓那個?”

“是呀是呀。”葉先生從櫃臺後面繞出來。

沙發裡的太太又講:“盛先生居然也談起女朋友來瞭,真是稀奇。”她隨即放低聲音問葉先生:“女朋友什麼來頭?”

宗瑛走到樓梯口,就無法再聽到議論聲。

她抬頭看著長長的樓梯,想起剛才葉先生講“我剛剛好像看到盛先生上樓梯的”那句話,心想也不過隻差瞭那麼幾秒鐘,就導致她今晚回不去瞭。

她遺憾,盛清讓更遺憾。

緊趕慢趕到公寓,一口氣跑上樓,鑰匙才剛剛摸出來,都沒有容他打開鎖,一切就變瞭。像費盡力氣快爬到頂的蝸牛,轉眼被人無情地扔瞭下去,多少有些前功盡棄的沮喪。但他接連兩天沒合眼,已經很累,進門放下公文包,就直接在沙發上躺下瞭。

盛清讓一覺睡到將近早晨五點,被急促的電話鈴聲吵醒。他起身去看電話屏幕上顯示的來電號碼,這串數字他很熟悉,是前幾天早晨五點多打來電話的那位——接通就罵,語氣兇悍,令人印象深刻。

他不接,電話鈴聲也不歇,響第三遍的時候,門突然被敲響瞭。

“玩消失玩上癮瞭是伐?快點開門,不開門我就叫人來開鎖瞭!你最好不要逼我。”

威脅伴著拍門聲一並傳來,盛清讓裝作無人在傢,拒不開門。

門外的薛選青見威脅無用,又說:“宗瑛我跟你講,這種胡說八道的事情根本不值得上心,你開門,我們好好談談。”

“綏靖”也無用,薛選青在外面等瞭大概五分鐘,撥瞭一個電話出去。

二十分鐘後來瞭一個人,當真開始撬鎖。

盛清讓進屋的時候手動反鎖瞭門,盡管加大瞭開鎖的難度,但對方隻要想撬開,終歸還是能打開。

沒睡夠本來心率就快,加上門外越發囂張的撬鎖動靜,盛清讓心中也難得生出一點焦慮情緒來。

與宗瑛在那邊的悠閑和無所顧忌相比,盛清讓過得實在提心吊膽。

這時門外響起“快好瞭吧?”“差不多瞭。”“還要幾分鐘?”“一分鐘之內搞定”這樣的對話。盛清讓抬手看表,分針明明隻差一格的距離就到六點,但秒針卻仿佛越走越拖沓,隻轉大半圈就費瞭很大的工夫。

他額頭滲出薄汗來,秒針吃力地移瞭三格,勉強夠到十二的位置時,外面傳來一聲響亮的“行瞭”,他抬頭看過去,視線裡卻隻有他自己公寓裡閉得嚴嚴實實的門。

回來瞭,盛清讓終於松一口氣,斂回視線就看到在沙發上睡著的宗瑛。

她側身朝外睡,身上搭瞭條薄呢毯,黑綢衫下露出一截腳脖子,一隻手搭在沙發外,一隻手收在胸前,原本拿在手裡讀的一本書掉到瞭地上,應當是讀書讀累瞭就直接睡瞭,因為電燈還亮著。

盛清讓俯身本要撿書,宗瑛搭在沙發外的那隻手卻下意識地動瞭一下,指腹輕輕擦到瞭他的小臂。盛清讓垂眸去看,看到她手心裡一塊防水敷料,記起來她好像很久沒換瞭。

他緊接著又留意到滑落在地的制服長褲,以及被揉成一團委屈窩在沙發角落裡的制服襯衫,幾不可聞地嘆瞭一聲,最終什麼都沒有撿,什麼也沒有理,直起身小心翼翼出瞭門。

臺風並沒有來,仍是大好晴天,晨光迫不及待地湧進來擁抱宗瑛。

她醒來一看時間,都已經八點多瞭,低頭回憶半天,無論如何也記不起昨天是什麼時候睡的,可能是三點,也可能是四點。

這些都不重要,重點是,已經過瞭六點,盛清讓卻還沒有出現。

她無所事事得發慌,索性下樓去取牛奶和報紙。葉先生恰好在給住客開電梯,看到她就講:“宗小姐早啊,不用上班的呀?”

宗瑛隨口應瞭一聲“嗯”。

“那還蠻愜意的,不像盛先生,早早地就要出門瞭。”

出門瞭?

葉先生留意到她的神情,隻當她是睡得沉而錯過瞭盛清讓具體的出門時間,就又補充瞭一句:“六點十分就出去瞭呀。”

六點十分,那時候她還在沙發上睡覺,盛清讓為什麼不喊醒她?

宗瑛摟著報紙與牛奶瓶站著,葉先生催她上電梯,她剛回復“我走樓梯”,身後就走過來一個人說:“等一等。”宗瑛偏過頭,抬眸看到盛清讓的臉。

盛清讓說:“坐電梯省力一些。”

宗瑛平生第一次踏入這種老式電梯間。

上升是緩慢的,逼仄的空間通常促使人要說兩句話來避免沉默的尷尬,但一直升至頂樓,誰也沒有開口。

宗瑛瞥見他手裡除公文包外,還多提瞭一個袋子。

進屋後宗瑛放下報紙與牛奶瓶,盛清讓也放下手中的累贅。他講:“真是抱歉,昨天失約瞭。”

宗瑛不表態,她心裡並沒有苛責對方,但也沒說不要緊,隻講:“我不想喝奶茶。”

盛清讓一愣,想到昨天早餐做的那兩份奶茶,問:“那麼咖啡可以嗎?”

宗瑛想想,答:“可以。”

繼而他又去忙碌,宗瑛在起居室等著坐享其成。

她看完今天的報紙,從地上撿起滑落的制服褲,又從沙發角落裡翻出襯衫,正打算上樓去換,盛清讓卻突然喊住她:“宗小姐。”

宗瑛回頭看他,他卻將臉轉過去繼續忙手頭的事,接著說:“紙袋裡有一套成衣,請你試一試。”

宗瑛止步。

“天氣熱,衣服需勤換。況且我今天打算帶你出門。”盛清讓關掉煤氣灶,側過身解釋,“為避免昨晚的遺憾重演,你在我身邊可能會比較穩妥。”

此言有理有據,宗瑛徑直走到玄關,提瞭袋子上樓。

她將衣服倒出來,裡面一件短袖一件長褲,普通的衣料,中規中矩的樣式,實用便利。

還倒出一個小紙袋,打開來裡面有一卷紗佈,一盒外傷藥粉。

盛清讓端著早飯從廚房出來,恰好看到換瞭衣服的宗瑛下樓。

小立領的白短袖看起來精神合身,褲子長度也剛好,但他註意到她用手捏住瞭褲腰。

他正想說不合適可以去換,宗瑛翻瞭翻茶幾上的雜物盒,找出兩根別針,在側腰別出個小褶子瞭事。

盛清讓見狀,就沒有再管。

用過早飯,盛清讓去洗澡,宗瑛就坐在起居室裡處理傷口。

外面蟬鳴聲比昨天囂張得多,氣溫亦更熱烈。洗漱間的水聲停瞭,盛清讓換好衣服出來,拎起電話給祥生公司[3]撥過去,與調度員講需要一輛汽車,掛瞭電話隨即通知宗瑛:“宗小姐,他們十分鐘內應該就到瞭,請準備一下出門。”

宗瑛起身,疊妥制服放入紙袋,迅速跟上他的節奏。

汽車來得的確很快,司機下來打開車門,宗瑛先坐進去,盛清讓緊跟著入座。

他上車後隻說瞭四個字“禮查飯店”[4],汽車就駛出瞭公寓。

一段沉默過後,他突然打破沉默:“宗小姐昨天睡得怎麼樣?”

宗瑛卻反問:“盛先生呢?”

盛清讓想起早晨那提心吊膽的半個小時,說:“很好。”

宗瑛瞥他一眼,他整張臉透著一種缺覺的蒼白,鼻翼翕動頻率略快,意味著他現在心率過速,是典型沒有睡好的表現。

她略閉瞭閉眼,突然問:“那邊有人半夜去敲門瞭?”

盛清讓抿緊的唇微啟瞭一下,說:“不能算是半夜,但的確有人來找你。”他頓瞭一下:“她撬瞭鎖。”

薛選青真是——說到做到。

盛清讓又講:“我反鎖瞭門,這可能讓她更相信屋裡有人,也堅定瞭她撬鎖的決心。”

“撬開瞭嗎?”

“撬開瞭,六點整的時候。”

那麼薛選青就是沒撞見盛清讓,但這絲毫不值得慶幸。

門內反鎖,撬開來,裡面卻連個人影也沒有,隻會顯得更不正常。按照薛選青的性格,找不到人是不會罷休的——現在公寓那邊應該亂套瞭,說不定已經報瞭警。

從昨天早上六點到現在,她在那邊失蹤整整二十七個小時,可以立案瞭。

盛清讓從她臉上捕捉到細微的焦慮,遂講:“我想今晚十點直接回公寓可能會遭遇一些不必要的麻煩,這也是我帶你出來的原因之一。”

宗瑛贊同他的想法,短促應瞭一聲,隨後看向車外。這些街道她走過很多遍,但眼下街景卻都是不曾接觸過的、屬於過去的陌生。

汽車沿蘇州河一路駛至禮查飯店。

飯店門口立著“衣冠不整、恕不接待”的銅牌,門童拉開門請他們入內。

盛清讓替宗瑛訂瞭一間房。

他收起錢夾,叮囑她道:“我今天有一個很耗時間的會議,如果晚上九點我還沒有來,你務必到提籃橋銅匠公所找我。”

說著他取出一個工部局的證件給她,又問飯店接待要瞭紙筆,唰唰唰寫瞭一個詳細地址:“可以讓飯店幫你叫車,很近。”

宗瑛收起字條:“知道瞭。”

盛清讓低頭看瞭一下表,未再多言,匆匆告辭。

對盛清讓而言,這是忙碌一天的開始;對宗瑛來說,不過是換個地方繼續無所事事。

人失去瞭在社會分工中的位置,無聊或許難以避免。

宗瑛隻能靠睡覺打發時間,午覺醒來,下樓隨三五人群進入飯店的小影廳。

一張海報貼在入口處,畫面裡一隻碩大時鐘,左邊垂瞭一個披頭散發、面目猙獰的歌者,右下角標“夜半歌聲”[5]四字。

她花瞭一塊錢,坐下來看到散場,就已經到瞭傍晚。

與黑白片中充斥著的詭異暴力和恐懼不同,禮查飯店門口仍然鮮活亮麗、車水馬龍,門童熱情地給她叫車,司機周到安全地將她送到提籃橋銅匠公所。

到達時才六點,似乎有些早瞭。

她同接待室的秘書出示瞭證件,秘書當她是盛清讓的助理,於是領她上樓,甚至好心提醒:“會議還沒有結束,你最好等等再進去,今天真是滿滿的硝煙。”

“知道瞭,謝謝。”

宗瑛本來也無意打攪別人的會議,於是在走廊長椅上坐下等。

最裡一間會議室不時冒出幾句高音,說些什麼——

“你們資委會想法實在美好單純!偌大一個廠子,機器加起來兩三千噸,往內陸遷?怎麼遷?光上海到漢口的船運費就要花去十五六萬!”“好!就算機器過去瞭,職工呢?全扔上海,還是一起運到內陸去?人傢肯不肯跟廠子走?倘若就地遣散,這好大一筆遣散費,哪裡付得起?”

猛一聽句句在理,緊接著又一輪爭執,再然後沉默,最後不歡而散。

門打開,陸續有人出來,宗瑛等瞭一會兒,唯獨不見盛清讓。

她起身走過去,走到距門口一步遠的地方,裡面傳來說話聲。

其中一個中年男子講:“上海工廠內遷,明眼人一看就知是個燙手山芋。你一個在野人士,國府不發你一分錢薪水,而你如此費心又費力,真是想不通你是要圖誰的好處。”

緊接著是盛清讓一貫沉穩的聲音:“大哥——”

中年男子起瞭身,傲慢地打斷他:“不要再試圖遊說我瞭,你們不過是熱衷虛張聲勢。上一次滬戰,我們租界裡的工廠不過也就停瞭十來天,為瞭這點芝麻大的損失要我遷廠,那麼我是絕對不會同意的。”

他突然走出來,迎面就遇上宗瑛。

宗瑛別過臉,用眼角餘光看到盛清讓也出來瞭。

盛清讓也看到瞭她。

她沒有解釋為什麼提前過來,對方顯然也沒有要她解釋,隻折返回屋拿瞭公文包,到門口寡淡地同她說瞭一句:“走吧。”

他臉上看不出太多情緒,下瞭樓,坐上汽車才對宗瑛說瞭第二句話:“還是去禮查飯店吃個晚飯吧。”

宗瑛房間還沒有退,這樣當然是最好的。

車子沿江一路開,夕陽映照在黃浦江裡,水面一片血紅,風平浪靜,但終歸巨變在即。

宗瑛想起會議室裡那些隻言片語的爭執,突然開口問:“盛先生,你既然翻過我的書櫃,那麼你讀過那本《近代通史》嗎?” 

[1].引自歌曲《十裡洋場》,為上世紀三十年代電影《一夜風流》插曲。

[2].出處同上。

[3].民國時期上海出租車公司。

[4].上海早期外資旅館,坐落於黃浦江及蘇州河交匯處,今虹口區黃浦路15號,1959年後更名為浦江飯店。

[5].電影《夜半歌聲》於1937年上映。

《夜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