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有沒有讀過?

盛清讓大半張臉陷在陰影中,唯有一隻眼睛迎著照進車內的落日餘暉,細密睫毛蒙上一層光亮。

“那不重要。讀沒讀過,都是我避不開的明天。”

他聲音一貫的不急不忙,但今天這穩妥裡,卻又藏瞭零星的無可奈何。

避不開、逃不掉,這才是事實,是屬於他的命運,這與宗瑛今晚離開後就可以徹底撤離是完全不一樣的。哪怕他已經接觸到瞭另一個世界,可天一亮,他還是會被拽回這裡,他有他的軌道。

夏季天光再長,終歸也要迎來黑夜。

禮查飯店餐廳裡幾乎坐滿瞭客人,窗外是隱沒於黑暗的外白渡橋,百老匯大廈在西面沉默地矗立,對面是成片的各國領事館。如果沒有記錯,十幾天之後,這裡就不再是樂土。日本人占用百老匯大廈,洋人們紛紛避入租界,禮查飯店也會因客源驟減難以經營。

快十點,隱約可以聽到舞廳裡傳來的樂聲。

盛清讓低頭看表,同宗瑛說:“我們該準備走瞭。”

“去哪裡等?”宗瑛問。

“人少的地方。”

免得再嚇到無關路人。

“這裡就很好。”宗瑛起身將椅子推入,“禮查飯店這幢樓在我的時代仍在使用,隻是改瞭名字,叫浦江飯店。”

她抬眸道:“你跟我來。”

宗瑛白天逛得很仔細,一樓有條並不算寬敞的弧形過道,在現代作為歷史展品長廊使用,非常冷清,遇到人的概率很低。

大約還剩五分鐘,他們站在相對封閉的過道裡,耳畔是若隱若現的歌聲。

宗瑛背挨著墻面,盛清讓就站在她對面,兩個人不知談什麼好,時間過得很慢。

外面一首歌終於唱完,宗瑛將手伸給他。

她的手瘦長,有力;他的手寬厚,溫暖。

緊握的雙手,像開啟另一扇門的鑰匙。

十點整,有現代著裝的飯店工作人員從他們身邊走過去,墻面上多出瞭數面展框——黑白照片,密密麻麻的文字,講的都是過去。

回來瞭,宗瑛緊挨著墻面的肩膀似乎松瞭一下。她沒有松手,反握住盛清讓的手帶他走出長廊,一路帶到飯店前臺。

“還有房間嗎?”“有。”“給我開一間房。”“隻剩名人房瞭可以嗎?”“可以。”

盛清讓立在一旁,看到的是她的側臉。她不說話的時候唇始終緊閉,側臉線條有一種利落明晰的美感。

突然她同前臺說:“請盡量安排無煙樓層。”

前臺答:“好的。”

盛清讓不落痕跡地斂瞭下眸。

“請出示身份證。”

宗瑛摸出錢夾,遞去身份證。

前臺又抬頭看向盛清讓,“這位先生呢?”

宗瑛說:“我一個人住。”

前臺快速做好信息錄入:“一千五百八,押金八百,請問現金還是刷卡?”

宗瑛翻出幾張現金,又拿出銀行卡給她刷,輸完密碼,POS機快速地吐出單子,前臺撕瞭一張讓她簽字。宗瑛挨著臺子迅速簽完,前臺遞瞭張房卡和押金單給她。

她接過房卡卻不著急入住,徑直轉身往外走。出瞭門,迎面就是俄羅斯領事館,外白渡橋通體發亮,東方明珠和環球金融中心在黑夜裡燈火通明——

真正的不夜城。

她步子很快,盛清讓就走在她側後方,也不問她要去哪裡。

終於她停下來,摁開一扇玻璃門。裡面擺著幾臺機器,她在其中一臺ATM機前駐足,置入卡片,機器提示輸密碼。

盛清讓看她按瞭六個數字,914914,想起他曾經借用過的那把黑傘。傘面印莫比烏斯環,底下一組數字,也是914。

單純執著的人,他想。

ATM機吐出兩千五百塊,宗瑛留瞭五百,其餘的全給瞭盛清讓。

她講:“以防萬一。”又補充一句:“省著用。”說完將錢夾揣進口袋,推開玻璃門。

不早瞭,北外灘行人寥寥,下過雷陣雨,南風潮濕涼爽。兩個人折回浦江飯店,上樓進門,宗瑛摸到取電盒,將房卡插進去,屋裡雖然亮起來,卻是一種復古的昏暗。

她轉頭同盛清讓講:“明天早上退房,你將房卡和押金單一並給前臺。”說完提著紙袋進入洗手間,迅速換好衣服出來,將紙袋還給盛清讓:“盛先生,你今晚就請歇在這裡,不要去公寓瞭。”

公寓那邊情況未知,他今天確實不便出現。宗瑛的安排,合情合理。

盛清讓接受瞭。他說:“是我麻煩瞭你。”

“計較這個沒有意義。”宗瑛又抿起唇,大概在思索怎樣告別。屋裡安靜得發慌,古董傢具散發著欲說還休的迷離味道,對面的這位先生與它們仿佛是一體的。

時間嘀嗒嘀嗒地催,將人的心率催得愈發急促。

盛清讓突然伸出手,打破沉默鄭重道別:“那麼……宗小姐,再見。”

宗瑛唇瓣微啟,最終伸出手快速地握瞭一下,說:“時局動蕩,請你保重。”

她說完仿佛松瞭口氣,轉過身就往外走,連送出門的機會也不給對方。

盛清讓打開門,看她挺拔的背影在半明半昧的走廊裡愈走愈遠,最後拐個彎,不見瞭。

他回到房間打開紙袋,裡面疊放著白襯衣與黑長褲,還有兩根拆下來的別針。

取出別針,盛清讓對著昏暗光線用指腹壓開它,尖利針頭就露出來,但再往裡一壓,針尖收進去,是蓄積著力量的平和,很像他看到的宗瑛。

他起身打開陽臺門,看到宗瑛上瞭一輛出租車,車子沿蘇州河畔駛出去,最終消失在申城茫茫的夜色中。

薛選青在699號等著宗瑛。

她七八天前就察覺到瞭宗瑛的異常,因為宗瑛的心思看起來更重,精神狀態也非常不好。作為有著特殊交情的朋友,薛選青不可能同她傢人一樣放任不管。

就在她等得幾乎要冒出放棄念頭時,宗瑛進屋瞭。

宗瑛說:“你怎麼來瞭?”

薛選青聽到聲音幾乎要跳起來,但她克制情緒,坐在沙發上一聲不吭。

宗瑛按開客廳裡最亮的燈,才看清楚沙發旁邊擺瞭一隻勘查箱,另有一隻紙箱,裡面放滿各種物證。

她問:“怎麼進來的?”

“撬鎖進來的。”薛選青終於站起來,雙手插進長褲口袋,風平浪靜地據實回答,又以同樣的語氣問,“你到哪裡去瞭?”

好言好語的詢問,透著關切。

宗瑛答:“去崇明過瞭個周末。”

“去崇明。”薛選青重復瞭一遍,“很好啊,那備勤時間為什麼關機呢?”

“手機壞瞭。”

“那為什麼不打電話給隊裡報備?”

宗瑛略略仰起頭,瞥一眼頂燈又低頭斂起下頜,自顧自地嘆息一樣說道:“不想打,我很累。”

“好。”薛選青暫時放過她,指瞭那個已經被撬開的鎖說,“它為什麼從裡面反鎖瞭?你傢住瞭鬼嗎?”

宗瑛回頭看它一眼,說:“我跟這件事無關,我不知道。”

“好。”薛選青又說瞭一遍,“沒關系,我自己查。”

她俯身撿出一個物證袋,裡面裝的是上次宗瑛收進物證袋的馬克杯:“我有九分的把握能夠確定,這件事同上次你傢裡進人有關聯,我隻需要核對一下——”

她指著門鎖接著講:“那個反鎖扣上的指紋,同這隻杯子上的是不是一致。”

宗瑛深深嘆瞭口氣,“你說過不過問我不願意講的事情。”

“可你還當我是朋友嗎?遇到事情一聲不吭,自己一個人扛著很像英雄是吧?”

宗瑛唇抿得更緊,過瞭好半天,她講:“這跟逞強無關。”有些事註定隻能自己吞咽承受,別人能分擔的隻有擔心與憂慮,可那無濟於事。

看她這個樣子,薛選青的情緒快要壓不住瞭,這時候她手機乍響。

她接起來,那邊語氣急促又激動:“青哥,有動靜瞭!剛剛查到宗老師的身份證在浦江飯店開瞭一間房,是不是要馬上去找她?!”

薛選青胸膛裡壓著的一股氣再也壓不住瞭,她掛掉電話看向宗瑛:“你既然已經回瞭公寓,那麼一小時前你為什麼要去浦江飯店開一間房?”

宗瑛後牙槽壓得更緊,咬肌繃起來。

她講:“我身份證丟瞭。”

“丟瞭?那麼是別人拿你身份證去開房?”薛選青語氣咄咄逼人起來,放下物證袋上前兩步就緊抓住宗瑛手臂,“我們馬上去浦江飯店!去看看誰拿瞭你的身份證,問他要回來!”

“薛選青!”

“宗瑛!一個謊話需無數個謊話去圓!”她眼睛裡佈滿血絲,“我是在逼你,但我——”

薛選青突然說不下去,但她拽緊瞭宗瑛便不罷手,仿佛今晚一定要得出個結論。她費盡瞭力氣將宗瑛揪進電梯,按到一樓。電梯下行過程中,宗瑛無聲地閉上瞭眼,她講:“薛選青你抓錯瞭重點,你在意的那件事,與這件事毫無關系。”

宗瑛眼裡,薛選青關心的是她的身體和精神狀態,可薛選青現在揪住不放的,卻是盛清讓這個陌生人。她並不想將盛清讓卷進她爛泥一樣的生活。

薛選青將她揪出電梯,打開大樓門的剎那,卻看到一輛熟悉的車停在公寓路上,下來一個人。

2

法國梧桐葉在潮熱夏夜裡發出簌簌聲響,薛選青認出下車的人——宗慶霖,宗瑛的父親。

她心裡一撮火驟然躥得更旺,卻松開瞭緊揪住宗瑛的手,一言不發往旁邊一站,餘光瞥向宗瑛的臉。

宗瑛兀自整瞭整制服,喊瞭宗慶霖一聲:“爸爸。”

宗慶霖目光掃過她們兩個人,半天說瞭一句:“上去吧。”

宗瑛沉默,薛選青沒好氣地別過臉。

最終宗瑛轉過身,摸出鑰匙刷開門禁,拉開門請他們進去。

宗慶霖先進的門,薛選青寡著張臉低頭摸出煙盒,語氣不善地拒絕:“我不上去,我得抽支煙。”

宗瑛尊重她的決定,松手任門自動關上。隔著玻璃門,薛選青手裡的煙在黑暗中亮起來。

宗慶霖很久沒來699號公寓,可能十年,也可能更久。今天這樣的突然造訪,很難得。

電梯裡父女倆都不說話,臨開門瞭,宗慶霖才說:“他們通知我你失蹤瞭,我想有必要來看一看。所以你去瞭哪裡?”

宗瑛毫不費力地將謊話復述一遍,宗慶霖卻沒有像薛選青那樣三番五次地質問她。

他好像很容易就相信瞭宗瑛的陳述,並不覺得有哪裡可疑。

看到被撬開的門鎖,他才說瞭一句:“怎麼撬瞭?真是莽撞。”

宗瑛沒有理會這一句,進瞭屋打算招待他。可她也沒什麼好招待的,沙發旁邊橫著冷冰冰的勘查箱與物證箱,茶幾上煙灰缸裡堆滿瞭薛選青丟棄的煙頭,傢裡面有一種煙熏火燎的氣味,給人感覺焦枯躁悶。

她走進廚房接瞭一壺水,水壺汩汩地燒起來,聲音逐漸熱烈。

宗慶霖進屋沒有落座,說:“這裡倒還是老樣子。”宗瑛守著水壺不出聲,看他在傢裡走動。

天熱,水沸得也很快。宗瑛拿瞭一隻幹凈水杯,從櫥櫃裡翻出一盒紅茶,手拈瞭一些茶葉,都已經懸到杯口,最後還是放棄。

算瞭,也許他喝不慣。

宗瑛倒瞭杯白開水端去客廳,轉頭卻看到宗慶霖走進瞭朝南的開間。

那邊算是宗瑛的書房,在她使用之前,屬於她的母親。

宗慶霖在一個書櫃前止步,頂上陳舊的燈光將玻璃櫃照亮。

一個相框安靜地擺在角落裡,黑白相片裡幾十號人穿戴整齊,或坐或站,最前面坐著幾位老師——是藥學院1982屆畢業生留念。

照片裡有他自己,有宗瑜的舅舅邢學義,還有宗瑛的媽媽嚴曼。面容年輕,嘴角上揚,全都在笑。照片可以凝固愉快的瞬間,但無法留住它們。

到現在,嚴曼死瞭,邢學義也死瞭,隻剩他還活著。宗慶霖抬起手,下意識地想要去碰一下那個相框,卻被玻璃櫃阻隔瞭。

宗瑛在他身後說:“那個櫃子裡都是媽媽的東西,外婆鎖上瞭,我沒有鑰匙。”

宗慶霖收回手,轉過身什麼也沒說。

宗瑛問:“宗瑜情況怎麼樣?”

宗慶霖面色越發沉重:“聽說不是很好,我正要過去看看。”

宗瑛與這個弟弟感情並不深,可能是年紀差瞭太多,也可能從一開始就預設瞭敵意,沒法說清。她能確定的隻一點,母親去世之後,自己飛快地長大,飛快地升學,隻為遠離傢庭。現在也如她所願,她成瞭那個傢裡的“陌生人”,關心和打探都隻能適可而止。

宗慶霖這時接瞭個電話,好像是宗瑜媽媽打來的,催他去醫院。宗慶霖簡略答復一聲“曉得瞭”,隨即同宗瑛講:“你快三十瞭,做事有分寸一點。失蹤這樣的事,最好不要再發生。”

他不會給什麼實質性的建議,也不樂意溝通,隻愛講——“你可以,你不可以”“好、不好”。

此等大傢長做派,宗瑛早習以為常。

她送他出門時,薛選青才抽掉兩支煙。

目送宗慶霖上車,宗瑛打算上樓,薛選青也緊跟上來,在後面皺眉問:“他是不是還惦記你媽留給你的股份,不然怎麼會屈尊到這裡來?”

宗瑛回頭瞥她一眼,薛選青連忙講:“我多嘴。”

宗瑛走出電梯頭也不回地說:“你撬開的鎖,你找人來解決,我不想敞著門睡。”

薛選青在撬鎖這件事上是絕對理虧的,所以當真四處聯系叫人來換鎖,無奈太晚,很多人不樂意出工,薛選青就幹脆出去找。

她都走到門口,突然退兩步折返客廳,搶寶貝一樣抱起物證箱,盯住宗瑛,一臉的謹慎與防備:“我必須先把這個帶走,絕不給你機會動手腳。”

宗瑛太瞭解她瞭,這種時候攔她根本無用,於是大方地說:“拿走吧。”

薛選青走後,宗瑛收拾瞭屋子,打開窗,令南風湧入。她想起昨晚,也是在這裡,但完全是另一番光景,更有序清凈,促使她睡瞭一個飽足的覺。

宗瑛站在風口看著滿目的高樓燈火,告誡自己不該再想瞭,那個時代,還有即將到來的戰爭,都同她毫無關系。

薛選青大概是兩點多鐘回來的,拎著一把不知從哪裡買到的新鎖,又從宗瑛傢裡翻出工具箱,索性自己動手換起鎖來。

這兩個人都屬於幹起活來不愛閑聊的人,薛選青隻顧悶頭換鎖,宗瑛就坐在沙發上看她換,兩個人一句交流也沒有。

等換好,已經過瞭凌晨三點。薛選青站起來拍拍手,抱怨一句“真費事”,接著麻利地收拾好工具箱,“砰”地將門一關,進屋洗手。

水聲“嘩嘩”,她問:“快天亮瞭,你要不要洗個澡坐我的車去單位?”

“不。”宗瑛拒絕。

“那你抓緊時間睡一會。”薛選青關掉水龍頭,擦幹手,將新鑰匙扔在她面前的茶幾上,“記得換掉,我先走瞭,再故意關機我絕對弄死你。”

宗瑛躺在沙發上不出聲,薛選青看她裝死,大步走出門打算狠力關門泄憤,可最終響起的卻隻有“咔嗒”一聲。

輕細小心。

宗瑛抬手掩起臉,過瞭好半天,才起身給手機充上電,隨後去洗澡。

久違的熱水沖刷掉周身疲憊,她心跳逐漸快起來。換好衣服,宗瑛彎腰拿起茶幾上一串鑰匙,想瞭想,卸下一把備用,放進玄關鬥櫃,又翻出一張字條寫上“門鎖已換”四字,壓在鑰匙底下。

她抬頭,一不留神就看到那盞用瞭將近一個世紀的廊燈。

這當口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匆匆回到房間打開保險櫃,取出盛清讓的公文包,拿起手機就往外走。

出門時已過五點,地鐵還沒開,出租車在半明半昧的街道上停下來,載上宗瑛直奔浦江飯店。

路上出其不意地堵瞭,司機講:“前邊好像出瞭事故。”宗瑛坐在車裡看時間一點點逼近六點,幹脆提前下車,跑步前往。

剛剛蘇醒的街道在餘光裡不斷倒退,她氣喘籲籲趕到飯店時,前臺一盞掛鐘指示剛過六點,終究晚來一步。

她努力平穩呼吸,詢問前臺是否已經退房,前臺答:“退瞭,十分鐘前,是一位先生退的。”

她又問是否有留言,前臺“嗯”瞭一聲,給出一個標準微笑,答:“沒有。”

意料之中的答案,但宗瑛居然察覺到一絲不可控的失落,手中的公文包也似乎沉瞭一些。

她走出門,坐上門童幫她叫的出租車,隻能回單位。

途中她取出盛清讓的手記本,翻到最新一頁——

“二十四日,暫定上午八點資委會會議,下午專業小組商議內遷事宜,晚上學院模擬法庭照舊。抽空拜望老師。”

往前翻——

“二十三日,晚上與宗小姐詳談(願能見面)。”

那一晚是他們正式見面。

宗瑛合上手記本,車窗外太陽升起來,陽光照在寬闊河面上,一切都是舊的,一切又都是新的。

她打開手機查看7•23隧道案的相關新聞,看到有個知情人冒出來講——邢學義車內的確發現毒品,但邢學義的屍檢結果顯示他並沒有吸毒駕車。

底下質疑甚囂——車沒有故障吧?不是毒駕車為什麼會失控?案件負責法醫到底是不是宗慶霖的大女兒?

知情人答——案件負責的法醫另有其人,並非新聞中指出的宗姓法醫。

同時貼出一張打瞭馬賽克的內部表格。

質疑仍不止,並帶上尖刻的嘲諷——

不過是被人戳穿後偷梁換柱的慣用伎倆,假得要命。

知情人至此沒有再答復,可能因為氣憤,也可能因為……沒必要瞭。

有些人也許不是真的在意真相,他們出聲質疑,隻是為瞭求證自己願意相信的“事實”。

其他相關的,除遇難者傢屬對相關部門及新希制藥的“聲討”外,還有一張孩子的照片。他肩部骨折,纏著繃帶打著石膏,坐在一輛輪椅裡,目光無助茫然,標題是“他在事故裡失去瞭雙親和未出世的胞弟”,說得不多,但足以讓看客吃下這戛然而止的悲傷。

一種置身事外的冷漠消費。

宗瑛關掉頁面,極緩慢地嘆瞭口氣,過瞭好久翻出通訊簿,撥給在附院工作的一個師妹。

她開門見山,“小戴,能不能幫我約一個腦血管造影?”

師妹先是一愣,問:“什麼情況,上來直接做DSA[1]?”

宗瑛看向車窗外,“篩查已經做過瞭,我需要一個確診報告。”

那邊沉默瞭大概半分鐘,最後說:“好吧,你騰兩天時間出來,周五、周六可以嗎?”

單位大樓出現在視線中,宗瑛答:“好,謝謝。”

七月最後一天,宗瑛請好事假,如期辦瞭入院。

做完一系列造影前檢查,小戴詢問完病況,隻問她:“嚴格禁食禁水瞭吧?”

宗瑛給瞭肯定答復,小戴又說:“我們院這方面沒有盛師兄醫院那邊強啊,你何必舍近求遠呢?不想讓師兄知道?”

宗瑛說:“他知道差不多等於所有人都知道。”

小戴苦笑:“你就是看我口風嚴才找我。”說完遞知情同意書給她:“簽吧。”

試敏結束,宗瑛關掉手機進檢查室,器械護士給她做消毒,無菌單一層層鋪下來,小戴蒙著口罩在一旁問:“師姐,你那時候完全可以轉別的科室,為什麼直接就放棄瞭醫院啊?公安系統也未見得比醫院輕松啊。”

百分之一的利多卡因註入,完成局麻,穿刺針推進皮膚,刺入動脈。

宗瑛躺在造影床上,走瞭神。

3

為什麼放棄瞭醫院?直到造影結束,直到第二天出院,宗瑛也沒有想出答案。

答案不重要,她對當下工作的感情,並不亞於當初對神經外科的熱愛,明確這一點就足夠瞭。

取報告是三天後,小戴電話打過來的時候,宗瑛剛從一個高墜案現場轉移到殯儀館,手續單填到一半,她接起這個電話。

“師姐你還是趕緊來一趟吧。”

“我手頭事情還沒做完,有空我會去拿報告的。”

她語氣不慌不忙的,好像這個事跟她沒什麼切身關系,並不需要太上心。反而是小戴,在電話那邊嘆口氣講:“師姐你怎麼好像有點消極啊?”

“沒有。”宗瑛說,“初篩結果我看過,什麼情況我心裡有數,急也沒有用的。”她擱下填表的筆,走到門外,看向鬱鬱蔥蔥的墓園:“不如你同我講講會診結果?”

電話那邊的小戴好像醞釀瞭一下情緒,說:“會診意見是雖然情況復雜,風險較大,但還是建議及早手術,不然萬一發生破裂——”後果宗瑛應該很清楚,小戴也就沒有講下去。

“嗯,我知道瞭。”宗瑛低頭看一隻豆粉蝶從花壇裡飛過去。

“那麼你要趕緊入院的呀,把方案定下來就可以動手術瞭,你要是不放心我們院,轉去盛師兄那裡也更好。”

小戴在電話那邊不斷給出建議,宗瑛全部都聽進去瞭。

可她最後還是慢條斯理地說:“手術的事再等等吧,我有一些別的事要先處理。”

“有什麼事不能手術之後再說?”小戴情急之下脫口而出,但講完她就後悔瞭。

她是醫生,更應該考慮到手術的風險,尤其這個病例復雜棘手,手術成功倒是完美,不成功則一切枉然。萬一出瞭意外,屆時可能連勉強活下去的願望都沒法實現,更別提“處理事情”瞭。 

宗瑛這時開口:“小戴,我準備好瞭會去的。”

在小戴眼裡,宗瑛一貫的有主見。既然宗瑛這樣講,她也沒必要再徒費口舌,隻說:“那麼隻能先吃藥控制一下。”

“麻煩你瞭。”

“不麻煩,你去忙吧,註意休息,盡量控制好情緒。”

宗瑛掛掉電話回去繼續填表,小鄭在一旁穿防護服。

他一邊穿一邊問:“宗老師,你覺得這個高墜案的死者是自殺、意外還是他殺呀?”

“從現場看,自殺的可能性大一些。”

“唉,年紀輕輕為什麼要自殺呀?她小孩才多大,她死瞭之後小孩可怎麼辦呢?太自私瞭吧。”

宗瑛填好手續單,抬眸看他一眼。

小鄭想起平日裡薛選青叮囑的“不要隨便評價死者”,馬上剎住話頭,將防護服給宗瑛遞過去。

外面烈日當空,蟬鳴愈囂,解剖室裡是散不去的熱量和特殊氣味,宗瑛穿著悶氣的防護服,一邊操作一邊同小鄭講解,汗從鬢角流下來。

結束瞭關腹縫合,宗瑛放下器械,摘下雙層手套,俯身對死者鞠瞭個躬。

小鄭跟著照做,眼角餘光瞥見宗瑛側臉,莫名覺得她今日表現出來一種特別的鄭重。

他沒問,宗瑛當然不會講。

和殯儀館工作人員交接完,兩個人走到門外抽煙。

宗瑛一邊抽煙一邊看著遠處的墓園走神。

小鄭偏頭瞥她一眼,突然想起她每次來殯儀館總是這麼看著墓園,於是問:“宗老師,那邊有什麼好看的呀?”

“我媽媽就睡在那裡。”她沒有避諱,低頭彈落煙灰,嘆息一樣說道,“她也是死於高墜。”

小鄭一聽,意識到自己開錯瞭話匣,連忙又遞一支煙過去給宗瑛。

宗瑛低頭瞥一眼,說:“不抽瞭,我打算戒煙瞭。”

“啊?”小鄭以前聽薛選青講,他們這些跑現場的,因為味道重壓力大,幾乎沒有不抽煙的。

他遂問:“真不抽啦?”

“慢慢來吧,總能戒掉。”宗瑛說。

太陽刺眼,樹葉紋絲不動,氣象預報一遍遍發佈高溫預警,在市民的抱怨聲中,又一遍遍地進行倒計時預報:“高溫還將持續兩天——”“高溫天氣預計明日結束,未來幾日將會迎來一個強降雨過程——”

終於,經歷瞭連續十個高溫天之後的上海,因為接連幾場雨迅速降瞭溫。

公眾對7•23隧道案的關註熱度似乎也跟著降瞭,隻有遇難者傢屬仍然上躥下跳,希望爭取更多的支持。

藥物研究院這時候出瞭聲明,表示邢學義藏毒屬個人行為,與新希及藥物研究院無關,新希的註射用抗腫瘤藥物將如期上市。

縱然這樣撇清關系、強調新藥上市,新希股價仍持續下跌。

宗瑛雖然持有新希的股份,但她毫不關心股價下跌的消息,在部門同事議論7•23事故的同時,她手頭最後一份鑒定報告收瞭尾。

“那個小孩的舅媽擺明是想鬧大瞭撈一筆,畢竟這個小孩現在隻能由他們來養,養小孩的確是不菲的開銷啊!”“是啊,養小孩太燒錢瞭,我傢隔壁的幼兒園學費漲得簡直不像話。”“漲瞭多少啊?”

同事們的話題轉得飛快,宗瑛也擱下工作,開始做別的事——

寫好病休申請,附上她從醫院拿來的診斷報告掃描件,一起提交。

接下來就隻要等。

這件事她從頭到尾一星半點也沒透露給薛選青,交班的時候,薛選青甚至心情很好地給她塞瞭一大盒鮮肉月餅:“不用謝,明天買點現烤肉脯來回敬我就好。”

“明天我不上班。”宗瑛坐在椅子裡,打開紙盒拿瞭一塊。

“那你別吃瞭。”薛選青橫她一眼,迅速奪回月餅盒。

宗瑛將鮮肉月餅用力咽下去,喝幹凈杯裡的水,收拾妥當下瞭班。

雨天出租車更忙,宗瑛好不容易打到一輛坐進去,車載廣播正唱著腔調久遠的老歌。

“為什麼呀斷瞭信,我等待呀到如今,夜又深呀月又明,隻能懷抱七弦琴,彈一曲呀唱一聲[2]……”

宗瑛看向窗外,漫天的雨往江面上落,暢快又迷茫。

她突然想起,盛清讓好像十幾天沒有出現瞭。

今天是八月十一日,周二,南風轉西風,溫度在二十六攝氏度左右,舒適宜人。

那邊也是八月十一日,周三,會是什麼樣的天氣?他不出現,是因為上次的事情而顧忌699號的不便,還是因為別的?

宗瑛想瞭一路,到699號公寓的時候天已經黑瞭。

在電梯裡碰到平日裡總是晨起練琴的小囡,那小囡笑起來雙頰兩個梨窩,聲音清脆動聽:“姐姐你也會彈琴的嗎?”

宗瑛不會,她傢的鋼琴是她媽媽以前用的。

“上個月有天晚上十點鐘的樣子,我聽到你傢有琴聲哪!彈的是那個……”她撓撓頭,眼睛一亮,“肖邦的夜曲對不對?但是好像跟帶子裡彈的不太一樣哎,姐姐你是忘譜瞭嗎?”

“……”

電梯門打開,小囡同她道個別就先走瞭,宗瑛轉向另外一邊,打開門,按亮廊燈。

早上出門時忘瞭關窗,屋子裡的舊物沾瞭雨氣,有一點兒時的親切黴味。

宗瑛走過去將風雨關在窗外,轉頭瞥見角落裡一架老鋼琴。母親去世後,幾乎再沒有人碰過它。她坐下來小心推起琴蓋,生硬地按下琴鍵,隻突兀響起幾個音。

沒有人彈奏的樂器,保養得再好,也缺少一種生命力。

她起身合上琴蓋,仿佛能看到母親坐在這裡,又似乎能看到盛清讓坐在這裡脫譜彈夜曲。可斂回神,確實什麼人都沒有,隻有頂上一盞燈,與世無爭地亮著。

宗瑛去洗瞭澡,訂瞭外賣,坐下來打開筆記本電腦,繼續看上次沒有看完的關於拉普蘭德的紀錄片。

一集看完,傢裡的座鐘響瞭十下。

晚十點瞭。

宗瑛四處看瞭看,最終抬頭看向樓梯,空空蕩蕩,毫無動靜。

她突然皺起眉,關掉視頻頁,打開搜索框,快速輸入——

“盛清讓”三個字。

這個人有怎樣的出身,有怎樣的履歷,又會有怎樣的結局,按下“搜索”,也許一切就明朗瞭。

宗瑛喉嚨緊張起來,右手懸在enter鍵上,遲疑瞭大概半分鐘,握起瞭拳。

她突然深吸一口氣,松開拳頭,無名指連敲三下delete鍵,最終清空瞭搜索框。

這是他的人生,她沒有資格提前知道。

宗瑛突然站起來,迫切地想要抽支煙,但她一支煙也沒有瞭。她在客廳裡走瞭幾步,到玄關取瞭傘,決定出門。外面雨勢小瞭,她撐傘穿過街道,去附近戲劇學院學生愛去的店裡買煙,那裡有一堆稀奇古怪的進口煙。

老板推薦給她一盒女士煙,漆黑包裝,印著Black Devil字樣。

“很香的,奶油味。”他說。

聽起來適合戒煙過渡,宗瑛拿瞭一包,當場拆開抽出一支,問老板借瞭火。

她抽著煙往回走,下意識地抬個頭,隔著一條馬路,意外地看到一個熟悉身影站在699號大門前的梧桐樹旁。

他腳底下是白天落的法國梧桐葉,頭頂是“啪嗒啪嗒”往下掉的雨水。整個人風塵仆仆,渾身濕透,路燈照亮他大半張臉。他單手提著公文包,努力站得挺直,聲音卻已經十分吃力,他講:“宗小姐。”

宗瑛迅速滅掉煙走過去,就在她快到他面前時,他突然身體一歪,宗瑛及時地伸出瞭雙手。

4

即便有密密麻麻的葉子遮蔽,零星雨水還是往下落個不停。

宗瑛吃力地支撐住對方,咬肌繃起來,後槽牙輕顫瞭一下,她喚瞭聲:“盛先生?”

盛清讓毫無反應,下頜緊挨她肩頭,眼瞼合得沉沉的。

宗瑛偏過頭,他潮濕的頭發擦著她側臉,有一點點涼。

來瞭一陣風,樹葉上的雨水就“嘩啦啦”落得更厲害。宗瑛狀態不佳使不上力,幾乎要同他一起癱下去時,終於有保安出來瞭。

他講:“哎呀,這什麼情況?”

宗瑛松開牙關:“搭個手。”

保安趕緊上前幫忙,皺著眉一路嘀咕:“怎麼淋成這個樣子的?要緊伐?”

宗瑛沒餘力回答,騰出手拉開門進樓。

保安與她一起將盛清讓送回頂層,幫宗瑛打開門鎖,說瞭聲“有事情打值班室電話”就返回瞭電梯。

宗瑛獨自扶著盛清讓,挪到客廳將他往沙發上一丟,松口氣,活動活動關節,在旁邊坐下,伸手搭上他額頭——

滾燙。

宗瑛手移下去摸住他頸動脈,緊接著掰開他眼皮看瞭一下。

高燒加過勞,燒退瞭休息一陣就好,問題應該不大。隻是他全身都濕透瞭,放任他這樣睡一晚,必定雪上加霜。

宗瑛起身去北邊一間客臥,翻出一套小舅舅以前穿的傢居服,又多拿瞭一條薄毛毯。

折回客廳,她俯身替他換下濕透的衣服。護理昏睡病人是力氣活,也講究技巧,宗瑛雖然好幾年沒練,但毫不手生——拆袖扣,解襯衫,松皮帶,一氣呵成。

等一切更換妥當,宗瑛鋪開毯子將他裹瞭一圈,又去廚房取來藥箱和水,碾瞭一顆退燒藥給他喂下去。

宗瑛在他旁邊坐著,下意識去摸口袋裡的煙,但手指尖剛碰到煙盒,就放棄瞭。

她前傾身體拿過茶幾上的電腦,擱在腿上看論文。過瞭很久,座鐘懶洋洋地響起來,宗瑛合上屏幕,拿起遙控打開電視,又調到靜音。

一場無聲的球賽,運動員在場上奔跑爭奪,宗瑛看著看著,困意卻漸漸席卷上來。

她挨著盛清讓睡著瞭。

宗瑛醒來時身體略墜瞭一下,整個人似乎陷進更柔軟的沙發裡。

手機在口袋裡不斷振動,宗瑛睜開眼,面前沒有電視機,隻有偌大一個茶幾和一面墻。她的一隻手仍搭在盛清讓額頭上,這時能察覺出他體溫降下去瞭一些。

她拿出手機關掉鬧鐘提醒,時間六點出頭,打鐘聲剛結束。

毫無疑問,她又來到瞭一九三七年,那麼今天應該是八月十二日。

宗瑛想起這個日期,感覺不妙。

盛清讓睡得很熟,宗瑛舒展瞭一下僵硬的脖子,小心地起身,徑直走向廚房。

她翻出火柴,刺啦一劃,火苗躥起來,樓下花園裡響起一陣嘈雜。在外面嘰嘰喳喳的講話聲中,宗瑛點燃瞭煤氣,開始燒一壺水。

等水開的過程中,她又打開櫥櫃翻瞭翻,隻尋到一些大米。淘好一碗米倒進鍋裡,銅壺中的水終於咕嚕咕嚕沸騰起來。

她倒瞭一杯熱水,等米在鍋裡滾瞭一番,關掉火,走到玄關,從鬥櫃裡翻出上次放在這裡的幾十塊錢,收進口袋,開門下樓。

興許太早瞭,樓道裡幾乎沒人,往下走個幾層,卻聽得喧喧嚷嚷好大陣仗。

宗瑛到達一樓寬廊時,看到上次那個在服務處抽煙的太太,她站在入口處,板著張臉看用人往電梯裡搬行李。

宗瑛從她旁邊過去,看她咬著牙不甚愉快地同邊上的葉先生抱怨道:“放著鄉下房子不去,非到這裡來討嫌!人傢租界裡沒親戚的,還沒處逃啦?”

葉先生這時看到宗瑛,雙眸一亮笑起來:“宗小姐很久不來瞭呀。”

宗瑛隨口敷衍:“嗯,有點忙。”講完就要去取牛奶,葉先生馬上跟過來,說:“哎呀,今天牛奶還沒有送來呢。”

宗瑛看過去,木箱子裡的確空空蕩蕩,連報紙也沒有。

她還沒問為什麼,葉先生已是搶著開口:“外邊亂糟糟的,北邊[3]的都擁到租界裡邊來瞭,弄得一大早就不安生,可能遲一點,該送還是會送的。”

宗瑛略略側身,問他:“我剛回上海,眼下怎麼個亂法?”

葉先生講:“昨天黃浦江上二十艘日本艦,就停在小東京[4]旁邊的碼頭,耀武揚威,陣仗駭人。國軍昨天晚上也進駐上海,說是真的要開戰!閘北現在亂糟糟的,不是往租界裡避,就是往鄉下跑,比五年前那次要亂得多!”

宗瑛明白他指的是一九三二年一•二八滬戰。他講的其實沒錯,逃亡規模比之前大,即將到來的戰爭也會比五年前更慘烈。

但他又有一種有恃無恐的樂觀,因他緊接著就說:“不過也不要緊,法租界裡總不會隨隨便便打起來哦。”

宗瑛好意開口:“葉先生,多做一重準備總歸穩妥些的。”

葉先生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哪邊還有另一重準備可做?我鄉下已經沒房瞭,現在想要離開上海去別的地方,經濟實力也不準許,那麼也隻能待在租界裡。”

他將話講到這個份上,宗瑛不便再多言,隻回頭看一眼空蕩蕩的奶箱,兀自出去瞭。

盛清讓傢裡除瞭半袋大米,幾無存糧,她需要去買一些即食品。

一路走,碰到好幾個店都緊閉著門,街上有提著大包小包行李的人,他們舉目張望,有一種不知何處可落腳的茫然。

宗瑛好不容易找到一傢西洋茶食店,櫥窗簾子卻拉下來三分之二,原該擺得密密麻麻的食品櫃裡,空瞭一大半,門也關著。

宗瑛抬手按電鈴,外國店員朝外看看,才走過來開門。

他一臉的謹慎,宗瑛進門之後他又將門關起來,用蹩腳的中文講:“小姐需要買什麼?”

店裡充斥著奶油和香精的氣味,但都冷冷的,像隔瞭夜,缺少蓬松的新鮮感。

宗瑛低頭看玻璃櫃,裡面沒有一樣點心令她有食欲。

她問:“沒有現做的嗎?”

“很抱歉小姐,今天烤爐沒有開。”

宗瑛抬起頭,看向裝法棍的筐子說:“那把法棍都裝給我吧。”

店員抽出紙袋,將餘下幾根法棍全裝進去。待宗瑛付瞭錢,他這才將袋子及零錢一並給她,同時提醒她:“小姐,路上請小心一些。”

宗瑛偏頭看向外面,確有難民虎視眈眈盯著這邊。

她推開門,恰有兩個巡警路過,她便跟著巡警回到瞭699號公寓。

那位太太已經不在入口處瞭,想必閘北親戚們已經順利入住瞭她傢。

葉先生仍在服務處忙著,看到宗瑛說:“宗小姐,報紙剛剛送來瞭,牛奶還沒有!”宗瑛去拿報紙,他又講:“我剛剛是聽說送奶工在路上被搶瞭呀,不曉得真假。”

宗瑛沒接話,摟著法棍和報紙上樓。

這時盛清讓已經醒瞭。他坐起來,先是發覺自己身處傢中,緊接著又看到門沒有關,最後才意識到身上裹瞭條陌生毛毯,衣服也不是自己的。

高燒剛退,多少有些反應遲鈍,盛清讓聽到腳步聲時,宗瑛已經進來瞭。

她將報紙擱在餐桌上,進廚房放下法棍,喝完之前倒的一杯水,擦亮火柴,重新點燃煤氣灶煮粥——

得心應手,有一種既來之則安之的從容。

盛清讓看得略怔,他回過神,試圖回憶昨晚上的事。淋瞭雨,累得不行,無處可去,最後隻得到699號公寓。再後面的事,他一概記不得瞭。

這時宗瑛倒瞭一杯溫水放到他面前:“盛先生,你昨晚發瞭高燒。”她說著在對面一張藤椅裡坐下,盛清讓抬頭看她,交握起雙手,毯子就滑下來。

他又連忙撿毯子,看到自己光裸著的一雙腳——鞋沒瞭,襪子也沒瞭。他試圖詢問,宗瑛卻懇摯坦蕩地開口:“抱歉,你換下來的衣服落在我那裡瞭,今晚再去取吧。”

他昨晚病得不省人事,那麼自然不可能是自己換的衣服。盛清讓短促地閉瞭下眼,腦海裡迅速過瞭一遍那情形,一種“被人剝光”的尷尬和不適感迅速地升騰起來,逼得他耳根不自然地泛起紅。

他喉嚨肌肉驟然變得緊張,但臉上仍保持著體面的鎮定,同時心裡也努力說服自己——

醫生眼中無性別,宗小姐是個大夫,那麼護理病人對她來講是再稀松平常不過的事情,沒有尷尬的必要。

這樣的寬慰終於使得他耳根的燥熱退下去,可宗瑛卻突然起身,很理所應當地伸手探瞭一下他額頭,蹙起眉講:“還有些燒,可我沒有帶藥,多喝點水吧,再睡一會。”

盛清讓僵著身體往後靠瞭一下,好在粥再度沸瞭,宗瑛折回廚房去關煤氣,給瞭他一個松口氣的機會。

可他緊繃的雙肩還未及松弛,屋內“丁零零丁零零”一陣鈴聲乍響。

宗瑛當然不會搶他的電話接,站在廚房看他從沙發上起身,又見他略微一晃,緊接著挺直脊背走到電話前,不急不忙地拎起瞭聽筒。

她隱約聽到一些來自電話那頭的聲音,語氣急迫,嗓門很大。盛清讓則隻回:“我知道瞭,好的,我今天去。”

掛掉電話,室內恢復平靜。

盛清讓在電話旁站瞭一會兒,隨即走向臥室。

他換好衣服打開門,宗瑛就站在門口。

她抬起頭,“盛先生,你要出門嗎?”

他說:“是的,我有要緊事,需要出門。”然而他臉色慘白,精神也很差,身體稍稍傾向墻面,幾乎要挨上去。這樣的狀況,根本不足以支持他出門,更別說去辦要緊的事。

宗瑛想勸他不要拿身體開玩笑,但她講不出口。

盛清讓側身繞過她,腳步虛浮地往外走,宗瑛突然上前一步,從後面抓住瞭他的手臂。

5

盛清讓察覺手臂被抓,立刻轉過身。宗瑛手稍松,卻並沒有放開他,隻是換瞭個抓法,帶他到餐桌前,拉開椅子,請他入座。

盛清讓坐下來,聽她在身後問:“這件要緊事如果晚去半小時會不會出人命?”

“應當不會。”

“那麼吃早飯。”她語氣不兇不急,卻有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盛清讓起身拿過茶幾上的水杯,才喝瞭一口,一碗熱氣騰騰的白粥就遞到瞭他面前。不稠不稀,煮得恰到好處,上面撒瞭一些肉松。

“今天牛奶沒有送。”宗瑛端著一隻白瓷盤、一杯水在對面落座。盤子裡裝著切片法棍,看起來幹巴巴的,咀嚼起來很費力。她將厚片撕開塞進嘴裡,側著頭看桌上的報紙。

一份英文報,North-China Daily News[5](《字林西報》),上面記錄瞭日本艦隊入滬,不管是文字還是照片都呈現出一種緊張態勢,但新聞版外卻充斥著形形色色的廣告和租界裡的瑣碎,格格不入,仿佛另一重人間。

宗瑛吃東西認真用力,咀嚼吞咽過程中側臉的肌肉重復運動著,有序流暢。

盛清讓莫名地看瞭她一會,斂回神,握起調羹吃粥。

她飛快地吃完盤裡的法棍,放下報紙問他:“要叫車嗎?”

盛清讓抬頭看她,她目光移過來,註視他三秒鐘後,好像得到瞭回應,起身去撥瞭電話。她挨著桌子同祥生公司的接線員說需要一輛汽車,對方問瞭地址,又同她解釋“租界多處路口擁堵,汽車可能不會那麼快到,敬請諒解”。

十分鐘內抵達接客的黃金時期,看來也到頭瞭。

掛掉電話,宗瑛端起瓷盤回廚房,餘光瞥見玄關的穿衣鏡,意識到自己穿得太隨意瞭。短袖白T恤,灰亞麻的寬松傢居褲,並不是很適合出門。

將碗盤放入水池,她問仍在吃粥的盛清讓:“盛先生,上次我穿的那身衣服還在嗎?”

盛清讓一碗粥還未吃完,聽她這樣問立刻放下瞭調羹,用帶著濃重鼻音的聲音問她:“你也要出門?”

宗瑛擰開水龍頭洗瞭個手,反問:“你能保證晚十點前回來嗎?”

盛清讓沉默瞭,外面局勢瞬息萬變,他的確不能保證晚上準點回來帶她回去。因此他起身,打算替她去取衣服,宗瑛卻從廚房走出來。

“你接著吃,衣服是在臥室嗎?”

他隻能重新坐下,說:“在靠門的五鬥櫃裡,最後一層。”

宗瑛進入臥室,順利從鬥櫃最後一層取出一隻紙盒。打開盒蓋,襯衣和褲子疊放得整整齊齊,顯然清洗過瞭。她關上門,迅速換衣服,長褲穿好,襯衣下擺紮進去,扣上褲腰一排紐扣——

剛剛合身。

她不可能在短短十來天內胖這麼多,那麼隻可能是,褲子腰圍改小瞭。

宗瑛默不作聲將換下的傢居服疊妥放進盒子裡,出門時看到盛清讓又收拾瞭一個新的公文包出來。

對,他昨天用的那個又落在她那裡瞭,希望裡面沒有急用文件。

祥生公司的車來得確實比上次慢瞭些,司機服務依然周到,但笑容多少有點沉重勉強。

他問:“先生去哪裡?”

盛清讓合上眼答:“靜安寺路盛公館。”

車子順利駛出街道,離開法租界,開往公共租界靜安寺路[6]上的盛傢公館。晨間還一片暗藍的天,這時徹底被太陽照亮,天氣有些悶,進入租界避難的人隨處可見,一隻金鳳蝶落在車窗外,對這座城市即將到來的風暴,毫不知情。

車內安靜得教人發慌,宗瑛克制著煙癮,手揣在口袋裡一言不發。

盛清讓這時睜開眼,啞聲征詢宗瑛的意見:“宗小姐,你需要一個對外解釋的身份,這樣你方便我也方便。助手可以嗎?”

宗瑛上次去銅匠公所找他就用的這個身份,她本身是無所謂的,但她想到他是要去盛公館,那麼——

“盛先生,你是要回傢嗎?”

“為什麼這樣問,很重要嗎?”

“也許。”宗瑛答,“回傢意味著會見到你的傢人,而我上次可能已經見過你的傢人之一——一位年輕的女學生,我之前同她說我是你的朋友,如果這次我以助手身份出現,或許會引起不必要的懷疑和麻煩。”

盛清讓明白,她指的這位年輕女學生就是他的幺妹盛清蕙。但他說:“不要緊的,宗小姐。”

汽車在盛公館外停下,外面圍墻鐵門,裡面偌大一棟別墅,還有私傢花園,奢氣十足。

此時鐵門緊閉,盛清讓下車,抬手按響墻上的電鈴。

用人聞聲出來,看到盛清讓喚瞭一聲“先生”,而不是三少爺。

他不急著開門,隻彎著腰說:“大少爺吩咐過,倘若先生是來談遷廠的事,那什麼都不必談,請先生回去忙別的要務,不要再操心盛傢的產業。”

對方講的是再明顯不過的拒客之辭,盛清讓卻不打算放棄:“請你再去轉告大少爺,我有別的事要同他談。”

用人一臉為難:“今天二小姐一傢也在……”

盛清讓輕抿起唇,想瞭想說:“那麼正好,我也有事要同二姐談。”

用人很擔心盛清讓進去會討嫌,但他也沒有別的辦法,隻能說:“我進去問一下。”

宗瑛立在一旁,看用人左右為難,又看盛清讓強打精神站得挺直,莫名看出其中深藏的幾分卑微,那種感覺說不上來的熟悉。

就在用人返身時,突然傳來一個清亮的聲音:“三哥哥來啦!”

盛清蕙從人力車上跳下來,很大方地給瞭車夫一塊整錢,快步走到門口,朝三五步之外的用人喊道:“姚叔,怎麼不給三哥哥開門呀?”

那個叫姚叔的用人又折回來,隻顧緊皺起眉,盛清蕙就在一旁催他:“快點姚叔,難道還不給我開門啊?”

姚叔嘆口氣,無可奈何地將鐵門打開。盛清蕙見機一把抓住盛清讓,趕緊帶他進門,又扭頭看到外面的宗瑛,講:“啊,你不是那位——過路朋友?”

小姑娘暫不打算深究,隻催促道:“快點進來啊!”

宗瑛入得大門,看盛清蕙拽著盛清讓往別墅裡去。

盛清讓這時回頭看她一眼,她低頭快步跟上,走到盛清讓旁邊,主動伸手拿過他的公文包。

甫進門,盛清蕙便喊:“大哥,二姐!今天學校停課啦!”

偌大房子裡清靜得詭異,隻有盛清蕙的聲音在回蕩。盛清蕙皺起眉,二樓探出一個腦袋來,是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他扒著欄桿說:“小姨你回來啦,爸爸媽媽和大舅舅在二樓客廳裡講話!”他說完將視線移向盛清讓,隻看著,一聲不吭。

孩子的反應是最直接真實的,他顯然認識盛清讓,也知對方是長輩,但連稱呼也沒有一句,就格外奇怪。

宗瑛留意到這個細節,想到盛清讓公寓裡那張合影——相片裡的他隻有大半張臉。

這時盛清蕙快步上瞭樓,盛清讓也跟上去,宗瑛走在最後。腳踩在厚重的地毯上,動靜小到聽不見,仿佛這整棟樓是一隻吞吃聲音的妖怪。

盛清蕙最先推開二樓會客室的門,裡面煙霧繚繞,二姐夫和大哥都在抽煙,二姐一個人抱手坐在邊上的單人沙發裡。

意識到門開瞭,三個人紛紛抬頭看過來。先是看到盛清蕙,然後看到盛清讓,最後是宗瑛。

大哥陡然蹙眉,摁滅煙頭,徑直質問盛清讓:“你還來做什麼?”二姐索性別開臉,二姐夫接著抽煙。

盛清蕙無視這沉悶氣氛,兀自往長沙發上一坐,抬頭同盛清讓講:“三哥哥有事情坐下來談嘛。”言畢又看一眼宗瑛,示意她也坐。

盛清讓臉色愈差,他說:“給我一點時間,我講完就走。”

大哥不耐煩地抿唇,身體後仰,鼻子裡逸出沉重氣息,“講。”

盛清讓落座,宗瑛將公文包遞給他的同時,也在旁邊入座。這滿室煙味令宗瑛很迫切地想要抽一支煙,但情況不允許。

她偏頭見盛清讓從公文包裡取出幾張票,又聽他用一貫不慌不忙的語氣講:“今日俞市長雖還在工部局同岡本孝正談判,但雙方軍力紛紛入駐上海,此談判大概隻是流於形式的表演,時局已不會向著和平。”

他頓瞭頓,緩慢地說:“上海避不開戰爭瞭。盛傢在楊樹浦的機器廠,緊挨日本海軍陸戰司令隊,一旦戰火燃起,終歸難幸免。資源委員會讓我務必來同大哥再次洽商,也是不願見其毀於戰火,甚至資敵。倘現在撤離,亦有遷移及重建補助——”

大哥原本就被一大早的停工消息惹得不高興,這時怒氣更甚,竟然有瞭破罐子破摔的架勢,霍地打斷瞭他:“緊挨著日本人又如何?最差不過是被全部炸掉!盛傢不止這一傢工廠!”

“那麼,撇開楊樹浦的不談,盛傢在租界裡的工廠也不要緊嗎?”

“國軍、日軍,哪個敢隨便進租界打?”

“是不行,那麼空襲呢?”他聲音平靜無波,“炸彈不長眼睛,也不認租界。”

大哥拿起煙灰缸就朝他砸過去,盛清讓避開瞭。

煙灰缸砸在地板上,灰白煙灰撒瞭一片。

宗瑛不落痕跡地蹙瞭下眉,此時盛清讓突然側過頭,貼著她耳朵小聲地說:“你先出去一會。”

宗瑛眼角餘光看他,他卻已是重新坐正,好像剛才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屋子裡靜瞭將近一分鐘,宗瑛在這短暫時間裡撤瞭出來,那個小孩仍在二樓的走廊裡玩耍,看到宗瑛也是一聲不吭的。

宗瑛從他身邊走過,下樓梯時突然註意到懸在墻上的一張巨大的全傢福——

裡面有大哥,有二姐,有一個穿軍裝的青年,還有小妹盛清蕙。

唯獨沒有盛清讓。

[1].數字減影血管造影。

[2].引自吳鶯音演唱歌曲《我有一段情》。

[3].指蘇州河北邊。

[4].上海虹口地區曾為日本僑民聚居地,故有“小東京”之稱。

[5].《字林西報》,又稱《字林報》,前身為英國商人於1850年在上海創辦的《北華捷報》。

[6].今南京西路。

《夜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