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等著我!

帝京今年的冬天特別蕭瑟,密雲不雨,陰霾不雪,天似蒼灰的鍋蓋底沉沉的扣在人的頭頂,看一眼都覺得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一大早,一騎穿越城門,風馳電掣貫穿皇城正中的九儀大道,直奔宮城而去,來者拍馬如驚風,一線黃塵筆直滾滾而去,展現瞭常人難有的精絕騎術,路兩邊百姓一抬頭隻覺得風如利刃割面,眼角隻能掠到馬上騎士腰帶上黃金獅子標記,但奇怪的是,腰帶是白色的。

看那人馳去的方向,正是皇城西側禮部所在地。

與此同時,也有一騎自另一個城門,快馬奔向魏學士府。

魏大學士正在上朝,來者直入府中,將一封密信交給瞭宗宸。

宗宸剛剛打開便面色大變霍然站起。

“這是……真的?”

來者低下頭去。

宗宸怔然半晌,這個素來溫和的人一瞬間氣色十分難看,近乎失態的一屁股坐下去。

半晌他閉上眼,長嘆一聲。

“蒼天不佑,喪我英雄!”

再睜開眼的時候,他神情已經恢復平靜,疾聲道:“三件事。”

派駐在草原的血浮屠手下,立即躬身斂眉仔細傾聽。

“第一,立即查清赫連大王馬嶼關遇襲真相,是誰走漏瞭消息,一路上是誰在追殺他。”

“是!”

“第二,立即掐斷那條草原到西涼交易密道所有的聯系,並通知西涼做好準備。”

“是!”

“第三,”宗宸突然頓瞭頓,隨即決然道,“從今天開始,分佈全國的所有人等,立即進入警戒戰備,以生意為偽裝的,盤點轉讓鋪子,以幫派掩飾的,脫離幫派,每個人務必保持自由之身,隨時候命!”

“……”屬下終於震驚的抬頭,“總令大人,不是說時機未到……”

“老天有時候容不得你慢慢的等時機。”宗宸苦笑一聲,“出瞭這事,誰也不知道姑娘會是什麼反應,我們必須將所有能調動的力量收攏,先做好一切應對的準備。”

“可是……”

宗宸一揮手阻止瞭他的話,慢慢走到窗邊,負手看天際浮雲,想起那個七彩寶石眼眸的男子。

他是草原之王,卻比草原更胸懷曠朗,他去瞭天際盡頭巍巍雪山,從此後留姑娘面對這塵世無盡哀涼。

“你不瞭解姑娘……”良久之後他道,“她不算好人,但她十分重視親人友朋,赫連錚在她心中,是不可割舍的知己,我無法想象她知道這件事後,會是怎樣的……”

他住瞭口,眼神投向陰霾沉沉的天空,仿佛看見雲端之上,黃金獅子王一笑回身,七彩眼眸籠罩天際,而身後層雲怒卷,血火燎原。

···

宗宸在府中第一時間下達三個命令的時候,宮中一處宮室裡,有人正緩緩轉過身來。

“什麼?”平日裡沙啞誘惑的嗓音因為太過驚異而變得尖利,“全死瞭?”

一個嬤嬤打扮的宮人低聲答瞭幾句,小心的退到一邊。

慶妃怔立當堂,滿頭珠翠無風自動,寬大的袍袖底隱隱攥出縱橫的皺褶,神情裡滿是不可置信。

數百組織裡最優秀的精英,千裡追殺,極盡手段,到頭來沒有留下身邊根本沒有大軍守護的赫連錚?還全軍覆滅?

怎麼可能?

“啪。”

再也難以抑制內心憤怒,她重重一掌拍在窗欞上,窗欞無聲無息化為粉末,煙塵飄散開來,人人忍著,不敢咳嗽。

“主子……”那嬤嬤吶吶道,“其實也算得手瞭……”

“你懂什麼!”慶妃霍然轉身怒斥,“這叫得手?這叫一敗塗地!赫連錚的死,必須要牽扯上魏知才有用!現在他死在草原,我的人全部死光,我哪裡還能動得瞭魏知!”

沒人敢說話,都無聲向後再退瞭退。

“巡察草原邊境時遭遇貼身侍衛背叛暗算而死?”慶妃抓起案上密報,額頭上迸出青筋,“好!好理由!好你個赫連錚!死也死得滴水不漏!娘娘我低估你瞭!”

“是屬下們的錯……”那嬤嬤道,“想留著赫連錚性命活捉,將來更好治魏知的罪,要是一開始就下瞭死手,他未必能跑回草原……”

慶妃怔瞭半晌,無力的揮揮手,示意除瞭那嬤嬤,其餘人都下去,室內安靜瞭下來,她才又開口,語氣已經淡瞭下來,“……算瞭,這命令是我下的,你們隻是執行而已,隻是可惜瞭我‘肉蒲團’訓練十年的所有最優秀精是……想起來我都……”

她突然哀哀轉身,抓住那嬤嬤的手,道:“黃媽媽……想報仇,為什麼就那麼難……”

“小姐……”那嬤嬤猶豫瞭一下,終於像以前那樣,慢慢的抬手撫瞭撫她的發,卻是一觸即放,輕輕道,“其實您也不必太苦瞭自己,老爺他未必……”

“你又來瞭。”慶妃霍然抬頭,一把推開她,豎眉道,“爹爹愚忠,他是死得心甘情願,可是我不甘!我不甘!”

她騰地站起,激憤的張開雙臂,快速在室內走來走去,“血浮屠!血浮屠!他一生為之驕傲為之奉獻為之死的血浮屠!奪瞭我爹爹害瞭我娘親毀瞭我一生的血浮屠!”

嬤嬤有點驚惶的撲過來,瑟縮著道:“小姐,別,別,您輕點聲,輕點聲……”

慶妃轉過臉來,眼睛裡縱橫全是血絲,素日的陰沉冷靜,都換瞭此刻重大失敗後的頹喪瘋狂,積壓在心十餘年的憤懣,鋪天蓋地沖來,剎那間要將一切淹沒。

“別,別……”她兇狠的笑起來,手指緊緊抓住身邊的簾幕,“多少年瞭,我總在聽這個字,別!”

“別吵你爹爹,他有任務!”

“別找你爹爹,他忙!”

“別去和你爹爹要銀子,他借給兄弟瞭!”

“別罵你爹爹,他要娶二房也正常,我隻生瞭你一個女兒,你爹爹想要個兒子……”

“你看。”慶妃撇嘴笑著,“我娘就是這麼忍氣吞聲的一個女子,她驕傲著我爹皇傢秘衛的身份,這秘衛卻將自己的一切隻給瞭血浮屠,他重視兄弟甚於我們母女,重視那些見鬼的任務超過傢小和一切,到得最後,他終於殺身成仁瞭,為那見鬼皇朝的見鬼末代皇裔送瞭性命,死後屍首還被他的好兄弟拿去炸人——真是好兄弟!真是對得起他的血浮屠!”

“老爺是忠義漢子……”那嬤嬤囁嚅著道。

“忠義屁用!”慶妃勃然呸瞭一聲,“忠義換回什麼?我爹死瞭,血浮屠散瞭,我娘那時卻突然懷瞭孕,她傷心又歡喜,一心要生下這個遺腹子,結果呢?結果呢?她難產,我們卻沒錢沒藥,我自己給她接生,一屍兩命!”

嬤嬤開始啜泣,道:“小姐,別說瞭……”

“那天我跪在她床前,滿手的血滿手的血,弟弟出來一半,被活活憋死……”慶妃的聲音低瞭下來,茫然道,“那血好熱,那血好冷,那一刻我就想,血浮屠,也沾瞭我一傢三口的血!”

嬤嬤捂臉向後退去,慶妃斜著眼睛看她,“你也記得的,不是麼,我們當時借住的人傢屋子,娘和弟弟死在那裡,人傢嫌不吉利趕我們走,當時天盛軍到處追捕大成餘孽,我們不敢呆下去,一路乞討,偷偷去瞭西涼,兩個女人,在別國也活不下去,若不是我被西涼第一歌舞行看中,選瞭做舞娘,我和你,早就死在西涼的大街上!”

“小姐……”嬤嬤顫聲道,“……老奴知道您苦,可是……”

“我不是要為我爹報仇,他不配我報仇。”慶妃冷冷的道,“我隻是恨,恨大成,恨血浮屠,恨那個所謂的皇嗣,他何德何能,讓我爹為他出生入死,屍首不全?讓我因為他喪失所有親人,流落異國?”她咬著細碎的牙齒,一指宮外雲天,厲聲道:“血浮屠是吧?那我就建肉蒲團!大成皇嗣需要延續是吧?那我就不讓你好好活!”

“小姐,您確定真的是那個……”

慶妃冷笑起來。

“寧弈個混賬無恥東西!和我結盟,答應幫我找出大成皇嗣,騙得我為他效力,到頭來大成皇嗣就在眼底,他居然想蒙我到底!騙我!騙我!都在騙我!”

“您既然知道是誰,為什麼不直接和陛下說?”嬤嬤小心翼翼的問。

“你知道這世上對人最嚴厲的懲罰是什麼?”慶妃不答反問。

嬤嬤茫然的搖搖頭,半晌試探的道,“殺瞭他?”

“錯。”慶妃搖搖手指,“殺人不過痛快一刀,瞬間瞭結痛苦,有什麼意思?要想將一個人打入地獄,就是應該讓他失去他所在乎的一切,毀掉他所有的為之付出努力的夢想,扯裂他所有連心連肺的羈絆,然後在他以為他就要接近成功和勝利的一刻,給他當頭一棒,推他沉淪入地獄。”她眼波流轉,絕艷生香的一笑,“那才叫痛快。”

嬤嬤打瞭個寒噤,閉口不語。

“我喜歡親手報仇,更有意思,不過赫連錚這事還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啊……如果不能那樣懲罰,也隻好直接點瞭。”慶妃悠悠嘆息一聲,又道,“現在時機還沒到……再等等……”她緩緩伸出五指,在空中,做瞭個狠狠一抓的姿勢。

“你等把柄,在我掌中,且莫得意太早,等著我!”

···

慶妃五指抓裂假想敵的一刻,宮中禮部尚書帶著一個人,正在皓昀軒外求見楚王。

皓昀軒正在開會商討國事,寧弈正中上座正對著門,學士們分坐兩側。

他一眼看見遠遠過來兩個人,原本不在意,隨即後面一個人走路的姿勢引起瞭他的註意。

隨即他的目光落在對方腰上,眼神立即又滯瞭滯。

底下正好是鳳知微在說話,詢問他今冬北地幹旱救災賑荒事宜,驀然看見寧弈眼神一直,她很少看見他這種神情,立即警惕的轉頭對外看去,寧弈卻已經站起身來走瞭出去。

他立在階前,看清楚禮部尚書身後那人裝束,看清楚那使者白色的腰帶,深深吸瞭口氣。

“殿下。”禮部尚書迎上前來,低聲道,“這是呼卓部前來報喪的使者,順義……”

寧弈一擺手打斷瞭他,那使者上前一步磕頭,正要悲聲說話,寧弈一伸手挽住瞭他,和聲道:“本王已經知曉,使者遠來辛苦,王大人,請安排使者去驛館休息。此事我會轉報陛下,一應追隘褒獎,之後自有恩旨。”

他不由分說,便接過報喪文書,一手將那莫名其妙的兩人送瞭出去,禮部尚書奇怪的看瞭他一眼,不明白楚王殿下為什麼不攔住話頭,隻好帶瞭使者再匆匆出去。

寧弈接瞭文書,慢慢向回走,廳內諸學士都註意到外面那一幕,不是大事,禮部尚書不可能在這時候前來請見,都目光灼灼的註視著他。

鳳知微剛才也探頭對外看瞭,偏偏那使者被寧弈擋住,沒看出究竟,寧弈和那兩人站在門外低聲說話,聽不清說什麼,但那細細低低的語音聽在耳中,沉悶而模糊,心沒來由的砰砰跳起來,像是突然降臨瞭一個噩夢,沉沉壓在心頭,想要破破不開,想要破,怕掙出來遇見血色結果。

身側一個大學士突然湊過頭來,問:“魏大學士你怎麼瞭?”

鳳知微這才發覺不知怎的自己竟然有點手抖,趕緊掩飾的一笑,道:“著瞭風寒,有點冷。”端瞭茶盞焐手。

此時寧弈已經走瞭回來,面對滿廳重臣疑問的眼光,很平靜的點點頭,一邊展開手中的文書,一邊向鳳知微方向走,身子擋在她身前,一邊道:“告知各位大人,剛才收到的是來自呼卓部的報喪消息……”

“嚓——”

鳳知微手中的茶盞突然掉落,茶盞蓋子半空中微微傾斜撲出滾熱的茶水。

寧弈早就防備著她當眾失態,文書一遮手掌一抬已經接住瞭茶盞,手指一撥,杯蓋復位,隨即不動聲色將茶盞往桌上一放。

他一連串動作快如閃電,又一直靠在鳳知微身邊小幾上擋住眾人視線,沒有人看見鳳知微掉茶一幕。

鳳知微卻並不知道他做瞭什麼。

她隻是霍然抬首,看著寧弈手中白底黑邊的報喪文書。

一瞬間臉色雪白,眼瞳裡無盡的黑!

《凰權(天盛長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