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黃金臺上一席酒

“砰——”

窗外突然起瞭風,咆哮著撞擊在窗欞上,將未關好的窗扇撞得重重關上,所有人都被突如其來的巨響驚得一跳,隻有鳳知微還是那副聽而不聞視而不見的樣子,直勾勾的盯著寧弈手上那封白底黑邊文書,眼珠子像是定在那裡,毫無活氣。

寧弈的手,顫瞭顫。

這一顫,喪報一動,鳳知微眼珠子跟著晃瞭晃,才像稍微醒瞭點神,慢慢的伸出手,去拿喪報。

她伸出的手姿勢僵硬,像個木偶。

她伸手的同時也在張嘴說話,似乎在說“我看下”,但是嘴張開,卻一個字也沒發出來。

她手指觸到喪報時,寧弈似乎想向後縮手,然而立即停住,無聲的嘆息一聲,主動將喪報遞到她手裡。

鳳知微低頭去撕信封封口,抖著手,撕瞭幾次才撕開。

輕飄飄的紙張落在掌心,白紙黑字寥寥幾十,鳳知微盯瞭足足一刻鐘,似乎在看,又似乎隻是在發呆。

那些字眼入瞭眼,似乎進不去心,亂糟糟黑烏烏霾雲一般在眼前漂浮亂舞,撞在哪裡哪裡生痛,撞在哪裡哪裡激血。

“……巡視草原……遭遇親信衛士背叛……薨於邊境……”

明明每個字都看得懂,此刻組合在一起突然便失去瞭它們的聯合意義,一刻鐘,足足一刻鐘,鳳知微都沒能理解其中的意思。

去關窗的大學士們紛紛坐回,鳳知微一撒手,信箋飄落。

隨即她白著臉色,不看任何人,扶桌緩緩站起。

寧弈立即道:“魏大學士你臉色不好,可是有恙?那便早些回去歇息吧。”

鳳知微似聽非聽的一點頭,遊魂般的晃瞭出去,走不瞭兩步,險些撞在廳柱上,寧弈立即招呼門外侍候的內侍將她扶出去。

走出門口冷風一激,鳳知微似乎清醒瞭些,雪白的臉上泛起一陣怪異的潮紅,隨即立即一推,將那內侍推瞭個踉蹌,看也不看大步向外行去,她走得極快,一陣風般掠過,迎面打招呼的官員連她的臉都沒看清,都半躬著腰留在原地愕然看著她背影。

鳳知微一直到瞭永寧門外,那裡停著所有等候皓昀軒接見的各地大員的車馬,大員們看見魏大學士出來,一窩蜂的要上來請安,鳳知微直直的從人群穿過,她所經之處,明明還沒靠近,但人人不由自主倒退三步,眼看著鳳知微一言不發,極快的上瞭自己的馬車去瞭。

馬車轆轆而行,冬日陽光透過車簾照著鳳知微臉頰,白得不似人色,她端坐車中,閉著眼睛,馬車微微搖晃,一縷被冷汗濕瞭的烏發,鮮明的垂落在臉頰上。

“恢律律——”健馬一聲長嘶,馬車一震,魏府到瞭。

馬車一震,鳳知微身子往前一傾。

“哇。”

一口紫黑色的,憋到現在的淤血,噴在紫底金邊的車門簾上!

···

冬日的天光沉沒得很快,剛才還遍地昏黃,一眨眼便換瞭黑暗人間。

鳳知微睜開眼時,聽見窗外風聲遊蕩,像一個人衣袍飛卷灑然離去的腳步聲。

在剛才,在陰陽與生死之間遊走的夢裡,似乎有個人也曾來過,用溫暖如初的手指,輕輕撫瞭撫她的臉。

夢中似乎還聞見淡淡的青草和陽光的氣息,伴著呼卓雪山上雪沫的清朗,睜開眼的那一霎,四面悠悠長笛聲響,大片金色的雲霧彌漫而開,淺淺的人影飄然轉身,朦朧中回眸一笑。

鳳知微伸出手,五指在空中努力的抓撓,喃喃道:“赫連……”

她隻抓著瞭寂寥的空風。

惟願一切如一夢,到頭來破碎虛空。

她閉上眼,半晌,有細細的水流,從眼角緩緩的流下來。

無聲無息,無休無止,也似要和那七日裡赫連錚的血一般,直至耗盡一切的流下去,直到生命的盡頭。

門聲微響,宗宸端瞭藥進來,鳳知微沒有睜開眼睛,就那麼任自己流著淚,問他:“都準備好瞭?”

這是她接到噩耗之後的第一句話。

沒有任何哭訴和憤怒,當噩夢降臨,一切的自責和怨憤,都是浪費。

唯報仇耳。

“嗯。”

鳳知微坐起身,接過藥碗一飲而盡,順便還從懷中摸出幾顆補藥吃瞭。

從現在開始,她的身體就不是她自己一個人的瞭,她必須要比誰都健康長壽的活下去,最起碼得活到報仇之後。

喝完藥她盤腿坐在床上,烏黑的長發披瀉下來,將巴掌大的蒼白的臉掩瞭大半,一雙深黑不見底的幽幽眸瞳,看起來越發懾人。

“已經派人去查真相。”宗宸道,“此事能以這種方式報上朝廷,而沒有其餘聲音,很可能赫連……滅掉瞭對方的口。”

鳳知微閉上眼睛。

以一己和七彪之力,在千裡追殺長路上,留下瞭所有敵人的命,用最決絕幹脆的方式,斬斷瞭所有秘密泄露的可能。

赫連,這是你用命換來的。

“辛子硯必定有份。”半晌她輕輕道。

那日衛所牢獄裡,那暴怒的男子對她道,魏知你別得意,我有法子治你,當時以為不過是文人意氣。

如今想來,卻原來一語成讖。

那日胖阿花之死,她也曾驚於冤冤相報的無奈,也曾想過違背誓言就此收手,隻取瞭皇帝性命,不必管人傢帝國傾覆。

然而所有的恩怨,隻有旁觀者以為可以輕易放手,陷身仇恨當局者,誰也不甘輕輕放下,你退瞭,必有人再進一步,攔路當頭,霍霍操刀。

深仇之局,退便代表著被人攻城掠地,殺入中軍。

從今日起,她再不退。

“辛子硯一人,絕無這等能力。”宗宸淡淡道。

鳳知微沉默。

確實,雖然他有份,但絕不可能動如此手筆,千裡追殺不死不休,將一代黃金獅子王逼至絕路。

真正的主使是誰?

一個名字呼之欲出,卻像一座巨石,梗在胸臆當中,無法吐出。

縱觀天下,有這般狠辣這般實力的人,也許很多,但是有這能力,而又和她敵對的,卻也隻有那一個。

鳳知微努力的思索她還有什麼仇人,然而她一直人緣極好,做事也幹凈,她處理過的那些人,太子,二皇子,五皇子,南海常傢,所有可能的仇人,都在這幾年步步高升的過程中,不動聲色的解決瞭。

她的敵人,從頭至尾,隻有他一個。

足足半刻鐘心海翻騰,到得最後近乎絕塑,她比任何時刻都希望此時自己的敵人很多很多,好讓仇人的目標不那麼別無選擇。

室內沉默如磐石,壓得人無法言語,很久很久之後,她卻還是近乎艱難的道:“我總覺得……寧弈雖和我敵對,但不至於要如此……激怒我……”

宗宸靜靜看著她,問:“那你說是誰?”

鳳知微偏轉臉。

“知微,我以為你從來不會自欺欺人。”半晌宗宸淡淡道。

鳳知微默然半晌,淒然一笑。

“這事是他或不是他,有那麼重要麼?”她披衣起身,看著窗外無月的深黑蒼穹,“所有加諸赫連一刀一劍的人,我絕不放過,敵對早已註定,仇恨越來越深,最終都會是你劍來我刀往的結果,沒有區別。”

宗宸沉默下來,良久嘆息一聲。

四面空寂,晚來風急。

卻有急速的腳步聲雜沓而來,一路直沖向這座隱秘的書房,隱約有人阻攔,還有低低的啜泣之聲。

鳳知微怔瞭怔,隨即聽見扮作管事的血浮屠手下輕輕敲門之聲,滿是為難的道:“主子……佳容姑娘……”

佳容?

鳳知微臉色白瞭白,佳容是上次赫連錚帶回來硬塞在她這裡的,當時她不肯要,佳容也不肯跟著她,但赫連錚硬梆梆丟下話來,她要是敢再偷偷回去,他就立即把她嫁瞭,赫連大王說到做到,這一句直接嚇住瞭佳容。

後來她把這姑娘帶回帝京,心裡其實也很頭痛對她的安排,隻想著等時間久瞭佳容的心思淡瞭,想辦法給她找門好婆傢,不想那丫頭雖然不哭泣,卻也不再見人,自己找瞭個屋子把門一關,竟然是一副心如死灰在傢修行的模樣瞭。

鳳知微有時候也覺得莫名其妙,她聽赫連錚隱約說過這女子是寧弈帶出府的,也曾懷疑過她對寧弈別有用處,不想寧弈帶她出府之後竟然就這麼把她扔開,從此不聞不問,也沒有接管她的打算,寧弈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

她並不知道當日寧弈和佳容同睡一床的事,赫連錚是錚錚漢子,從來光明正大,不屑於背後說人是非,越是情敵,越不說。

此時佳容失態,想必是已經得瞭赫連錚死訊。

“魏知——”不等那管事稟報完,砰一聲門被撞開,佳容披頭散發撲瞭進來,眼珠子一轉看見鳳知微,撲過去就抓她的肩,“大王,大王他——”

她臉色慘白,滿臉淚水,一頭亂發亂七八糟的粘在臉上,在亂發間哀哀瞪著眼睛,眼神裡滿是無盡的祈求和希望。

祈求剛才聽見的消息,不過是個夢,噩夢。

鳳知微閉上眼睛。

是她疏忽,應該關照府中人封鎖消息,佳容不出府,可以長長久久的瞞下去,然而現在順義大王薨瞭的消息已經傳遍帝京,就算自己騙瞭她,隻要她出府打聽,立即就會得知真相。

與其讓她出府打聽在府外出事,不如就在這裡,將那高懸的刀,劈下吧。

“是。”她手按在心口,靠著桌案,一字字道,“赫連,沒瞭。”

佳容還抓著她的襟口,維持著那個姿勢瞪著她,她像是沒聽明白那幾個字,又像是突然失聰失語,她就那麼僵硬著,眼神裡的祈求和希望,卻漸漸換成瞭無盡的黑暗和絕望。

那也是一片帶著死氣的黑,像極地之海湧起的黑潮,所經之處,生靈塗炭。

半晌她松開手,緩緩抬起手掌,似乎想摑一下鳳知微,好怒斥她在胡說她在騙人,然而手剛抬起,她便眼睛一翻,軟軟的倒在一邊。

她暈過去瞭。

鳳知微靠著桌案,偏著頭,閉著眼,月光斜斜照在她側臉,臉色比月色更白。

宗宸無聲的將佳容抱起,放在床上給她把脈,半晌道:“急痛攻心,沒事。”

突然又“咦”瞭一聲,本將松開的手又搭瞭上去,半晌道:“她這脈象……”

他正想說什麼,床上佳容突然翻瞭個身。

她姿勢很有點詭異——側身而躺,雙手伸直,乍一看不像在睡覺,倒像在做什麼儀式。

這古怪姿勢頓時將兩人目光吸引瞭過去。

隨即鳳知微和宗宸,聽見佳容開始說話。

先是一段古怪的音節,似是一種特別的語言,隨即她停瞭停,換瞭漢話。

“……落日之裔,皇朝之寵,得天下則覆天下,得天下則覆帝嗣……”

這段話反復重復瞭三遍,隨即又換瞭幾句,其中有句,“……假夫孽緣,血盡草荒……”

鳳知微聽著,臉色一變。

假夫……佳容和赫連錚曾經在大越結親,做瞭有名無實的夫妻,可不是假夫?

而後一句,不正是應瞭赫連最後的結局?

佳容這夢話,是有感而發,還是……早已預見,隻是自己不知?

心中突然滾滾流過一段話。

“落日族女子有天生預言能力,能預見和自身或親友相關的未來,仿若得寵於天神,得見來日。”

長熙十二年,寧弈母妃廢宮內,寧弈曾如是說。

他那母妃,便是傳說中天帝之寵的落日族公主,於大雪青松之下從天而降,唱著無人能懂的歌。

那無人能懂的古怪音節,是不是剛才佳容最先說出的那些?

“……落日之裔,皇朝之後,得天下則覆天下,得天下則覆帝嗣……”

寧弈,是落日族的後代。

雖然最後一句鳳知微還不明白,但最起碼,前面三句的意思,還是很明白的。

最關鍵的那句——得天下,則覆天下。

鳳知微手扶著桌案,掌心冰涼,一瞬間似看見命運鐵青的臉孔,面無表情的逼近。

此刻她突然明白瞭很多。

明白瞭寧弈為什麼一直不受寵,為什麼展露才華後愈發被打壓,為什麼明明才幹超於眾兄弟之上,卻始終不得立為太子。

老皇年邁,有心無力,看著他漸漸掌握朝政,卻還守著最要緊的那個位置不給,就是因為這句“得天下,覆天下。”

他害怕皇位交給寧弈而自己被害,他害怕寧弈得瞭天下而覆瞭天下。他害怕被這個兒子威脅,失去一切。

她也明白瞭為什麼寧弈對皇位志在必得,卻從不肯輕舉妄動,在很多有機會的時刻都主動放棄,那是因為他知道他不是父皇信任的兒子,他說不定時刻處於無處不在的警惕防范之下,他必須比任何人都更多無數分謹慎。

他費盡心思找到佳容,就是為瞭她的落日族後代身份,就是為瞭找到這段被皇帝深深掩藏的預言。

知道瞭預言,佳容自然對他便沒有瞭用處,萬萬不能帶在身邊招來懷疑。

鳳知微想通這其中關節,臉色卻越來越白,她在此刻觸摸到皇帝深藏不可告人的心思,卻依舊沒想明白——兒子已經凋零幾盡,如果不能立寧弈,那天盛帝到底還在等什麼?

紛亂的謎從心裡掠討,她深深呼吸,心底浮起一個決然的念頭。

身後宗宸並沒有明白佳容說瞭什麼,他不是很清楚落日族的奇異,他在問:“血浮屠所有成員已經收束,是否立即派往十萬大山和華瓊聯絡?”

“是瞭。”鳳知微仰起的下頜鍍著星光,薄而孤清,“我也得走瞭,赫連……薨瞭,鳳知微作為他的大妃,會很容易被皇帝想起,魏知,暫時做不得瞭。但在走之前,我還要最後以魏知的身份,做兩件事。”

她回身,神情孤涼。

豎起兩指如刀:

“諫!殺!”

···

長熙十八年年末,看起來是一個很普通的年末,普通人傢準備著普通的年飯,普通官宦忙著辦理普通的公務,一切看來似乎沒有什麼不同。

然而在平靜的大地之上,卻有一股暗湧的浪潮,似黑色的毒血,無聲註入皇朝的經脈。

十二月,山北。

一傢鋪子的老板,指揮著夥計取下懸在門上十多年的匾額,團團臉富傢翁似的老板,接過匾額,有點愛憐的吹瞭吹上面的灰。

“林老板這是怎麼瞭?好端端的歇業瞭?”街坊擁擠著看熱鬧,眼見開瞭十幾年的老鋪子就這麼關門,眼神裡流露不舍。

好人緣的老扳呵呵的四面拱著手,“是咯,是咯,京中的侄子接我去養老,這些年承蒙大傢照顧,在這裡謝謝咯。”

“林老板好福氣。”眾人呵呵笑著,羨墓的看著那些特別精幹的夥計收拾瞭細軟,一輛馬車轆轆而去,車子走出好遠,還有人嘖嘖贊嘆:“享福去瞭啊……”

十二月,河內。

宏偉的莊院裡走出一群漢子,這麼冷的天氣還敞著胸,露出深深淺淺的刀疤。

當先一人瀟灑的背著個包袱,大步走在人前,一群人依依不舍跟著,那人突然止步,朗然一抱拳,大聲道:“兄弟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就此告別,後會有期!”

“二當傢,你要去哪裡,怎麼都不肯和兄弟們說?”一群人怔怔看著他決然而去,突然一個少年飛奔過去,緊緊攥住瞭他的衣角。

“我啊……”那漢子回過頭,笑容溫暖,撫瞭撫他的頭,“我去幹殺頭賣命的買賣,可不能和你們說,好好在幫裡呆著吧,也許以後還有機會再見。”

“帶我一起!”那少年仰著頭,突然大聲道。

一聲出而眾人應。

“帶我們一起!”

“殺頭賣命算什麼,咱們哪天幹的不是刀頭舔血的活計?”

“就是,這些年不是二當傢,咱們早被城南幫那群地溝老鼠給玩死,你走瞭,以後誰來罩咱們?”

“跟著就是,你去哪我去哪!”

“走!”

那漢子立在夕陽裡,看著一群出生入死十多年的兄弟,良久,慢慢的笑瞭。

“好,一起!”

山南、山北、隴南、隴西、江淮……

全天盛十三道,各州各縣,都發生著這樣的事,無數人默默取下鋪板關閉店門,無數人背著包袱走出幫工的店面,無數人拱手和官宦府邸的管事朋友們告別,無數師爺擱下毛筆瀟灑痛快辭瞭東傢。

他們走出不同的大門,走向同樣的方向,如一道道細微卻執著的河流,歷經丘壑,流向同一個大海。

十八年蟄伏,一朝躁動,長空裡刀鋒橫曳,將要拖斷何人咽喉?

而此時,帝京。

躁動的是天盛大地,京都依舊歌舞升平,京西神水街官宦別院聚集地,一座精致小巧的宅院裡張燈結彩車水馬龍,似乎正在宴客。

不時有一輛輛馬車在門前停下,車中人滿面春風的走下來,再被殷勤的門政管事接瞭進去。

雖然此間主人沒有親自迎客,但是每個來客都已經覺得很有面子——這裡是魏大學士新建的別院,今日新屋落成,以喬遷之喜廣邀來客。

魏知國傢重臣,飽受帝寵,為人卻低調謙和,並不和任何人過多交往,這也是相臣城府潔身自好的標志,不然皇帝也難免疑心他結黨勾連,但不交往不代表別人不向往他的路子,如今好容易他開金口宴客,別說接到請柬的立刻驅馳而來,就是沒請柬的,托關系找路子的,也巴巴的跟瞭來。

一時不大的宅院花廳,竟然擠得滿滿,各部堂各府司翰林院都有來客,原本隻是堂中開十席,如今不得不臨時在庭院中增加席面,還有很多人沒地方坐,厚顏和熟人擠在一起。

好在魏府下人都很有素養,人多得超乎意料,他們卻不意外,一應安排井井有條,也沒有說等主人來開席,直接就流水般上菜上酒。

接著便聽見有人笑道:“在下失禮,不曾迎得諸位佳客,先自罰三杯——”

這聲一出,剛才還熱鍋似的堂上堂下頓時安靜下來,人人扭頭,便見白衫少年,持杯含笑而來。

彼時滿堂梅花開得正好,紅梅如火,枝幹勁褐,斜劊曳於青瓦粉墻,而穿花而來的少年,似乎瘦瞭一些,看起來越發清逸,輕衣薄裘俱皆雪色,連發帶都是素白,一頭烏發流水般披在肩頭,在跳躍火焰般的梅花中神容如雪,他一路持杯前行步伐輕快,拂落的梅花撲入他袖襟,盈盈。

這一幕清而艷,鮮明而肅殺,所有人突然都屏住瞭呼吸。

也有些大員,一霎驚艷之後便是驚訝——魏大學士竟然渾身縞素,美則美矣,卻於禮不合。

也有人立即釋然,少年愛俏,大學士想必也不免,這樣私下會客場合穿隨便一些,也沒什麼。

鳳知微一路含笑點頭過去,她看人眼神極其親切,態度令人如沐春風,不管是不是邀請的客人,是大員還是部堂小吏,都一視同仁,等到一圈走下來,人人眼光都帶上幾分敬慕。

“兄弟先陪三杯。”站在階前,她伸手一引,痛快連飲三盞,酒杯一翻,底下有人忘形叫好,滿堂立即熱鬧起來。

鳳知微帶瞭錢彥等幾個青溟在朝任職的學生下階勸酒,這些青溟學生都是官場歷練的子弟,言笑晏晏態度親切,氣氛漸漸熱鬧起來,不多時眾人皆半醉。

“前些日子兄弟惹瞭點麻煩事,多虧眾位大人奔走遊說鼎力相助,兄弟借此機會,一並謝瞭。”上席鳳知微又是痛快一杯。

眾人都知道她是指前段時間的河內書案,其實那場案子涉及兩大學士,眾人也沒敢說什麼,但此時大學士承情,自然沒人說破,都連連舉杯說些“大學士逢兇化吉”的吉祥話兒。

“近些日子我常進宮,陪陛下說些話。”鳳知微隨意轉著酒杯,閑談般開瞭頭。

眾人都凝神聽著,最近陛下身體有恙,朝會改成三日一朝,還時常不到,宮中隱約有消息說陛下今年冬舊疾復發,身子越發不好,這消息讓眾人心底貓抓似的,卻也得不到更多消息,滿朝上下,隻有寥寥幾位重臣可以隨時見駕,魏大學士就是其中一位,眾人今日來得齊全,也有幾分聽內幕的想法。

四面一片安靜,鳳知微悠悠道:“陛下和我聊起長熙十二年之前的事兒,說那時不需如此事事親力親為,如今年紀越大操勞越多,身子骨兒有些吃不消。”

眾人都默瞭一默,一時反應不過來她這句話的意思,長熙十二年前和現在有什麼區別?有人想瞭起來,臉色一白。

長熙十二年之前,有太子!

那時天盛帝為瞭鍛煉太子,使他早日熟悉國務,一年中有半年是太子監國,太子帶著幾位兄弟掌管六部和國內大小事務,重大國務才由陛下親裁。

陛下終於要立太子瞭?

眾人立即都有些呼吸急促,眼光發直的看著鳳知微,鳳知微卻不說話,隨意把玩著手中一盞玉壺。

此時眾人才註意到她的酒壺和眾人不同,整塊青玉,雕成牡丹花形,龍脊把手,精致無倫,而光線照過來的時候,可以隱約看見把手上凸雕“楚”字。

楚,楚王府。

這想必是楚王贈給魏大學士的愛物?

官們都是很敏感的,在這個時候這個場合,魏大學士提出這樣一個話題,又有意無意展示瞭這樣一件東西,其間代表的意思,立即令無數人陷入深思。

陛下既然和魏大學士深談到這個話題,必然也暗示瞭心中屬意人選,如果不是楚王,魏大學士一定會將所有能表現和楚王關系良好的物件都束之高閣,而不是這樣公然展示兩人的好交情。

也是,除瞭楚王,還有誰呢。

有人四面望望,發現雖然簪纓雲集,但偏偏就沒有那些最旗幟鮮明的楚王陣營大員,很明顯,魏大學士替楚王鼓吹來瞭,其餘人是在避嫌避開,以免被攻擊為結黨謀位。

“可惜七殿下不在,他往日最喜歡我府裡的古月清雪茶。”鳳知微又淡淡道。

眾人神色又是一閃——陛下老邁,皇儲擇選在即,十殿下資質普通,最有競爭力的七殿下卻還在南方監軍,豈不說明陛下心意所在,隻有楚王?

“明人不說暗話,和眾位大人也沒什麼好躲躲藏藏的,”鳳知微敲敲酒盞,道,“國不可一日無君父,宗廟承繼當務之急,如今這情形,為人臣子者絕不可明哲保身不顧國政,兄弟是要上折子的,便是陛下震怒治我妄議朝政,也顧不得瞭。”

眾人都低頭喝酒,心想你都知道陛下想立誰做太子瞭,上個表章不是正投陛下所好,哪來的震怒?既迎合瞭老主子,又討好瞭新主子,隻怕是首立有功,再上層樓吧?

眾人眼珠子在酒盞裡骨碌碌轉,心裡已經開始在打請立太子奏章的腹稿。

誰要是第一個上請立楚王為太子的表章,誰就可保未來幾十年富貴榮華,

滿堂有一瞬間的沉寂,隨即又故作熱鬧起來,漸漸的有人開始告辭,這些人開瞭頭,便越來越有人坐不住,以各種理由辭去。

鳳知微高踞上座,含笑看著那些人揣著興奮的神色離去,可以想象得到,他們今日出瞭這門,就會立即策馬狂奔,奔向自己以為的榮寵終生。

這是她以魏知的影響力,做的最後一件事。

明日請立楚王為太子奏章將高高堆滿陛下案頭,換得疑心病第一的老皇全部的警惕和不安。

明日將有很多人被貶斥,很多人被查辦,很多人被牽連,明日皇帝會驚覺到楚王陣營力量的強大,驚覺到楚王對大位急不可耐的野心,驚覺到皇權之前有人的步步緊逼,他會終於下定決心,全力出手,打擊那個假想敵。

而她,將首當其沖,因為替楚王殿下鼓吹吶喊請立太子,貶出京師。

她要去向那海闊天空草黃處,將仇人鮮血遍灑。

等到再回來,已是天翻地覆另一個她。

鳳知微淡淡的笑著,笑意遠離眼眸,清冽的酒液晃動,倒映她一身縞素,身後的天空,被橫斜的梅枝割裂。

去吧。

看今日黃金臺上一席酒。

覆一懷雄心於明朝。

《凰權(天盛長歌)》